第8章

放学路上吴悦笨拙却焦急的安慰,像一层厚厚的冰壳暂时封住了沈惊鸿汹涌的泪意。

回到家,关上房门,隔绝了父母关切的询问,那层冰壳在温暖的房间里迅速消融、龟裂。

“砰”的一声轻响,是书包无力地滑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沈惊鸿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下,最终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

在父母前面强撑了的平静彻底瓦解,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破碎地逸散在寂静的空气里。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试图用尖锐的疼痛盖过心口那撕裂般的钝痛,泪水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衣袖。

顾临渊和苏晓婉……在一起了。

那个在开学第一天,带着一身光芒撞进她世界的少年;

那个会拽她头发、理所当然借走她所有文具、字迹却漂亮得让她心折的幼稚鬼;

那个在物理课后别扭道歉、夸她头发“挺好看”的男孩……

他属于别人了,属于那个像精致洋娃娃一样的苏晓婉。

巨大的失落和酸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窒息感铺天盖地。

为什么?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明明……明明他们之间,除了那些幼稚的“骚扰”和“好哥们”般的相处,似乎也并没有更多了。

可是,为什么此刻胸腔里空落落的地方,像是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

那些她以为的、独属于他们之间的、若有似无的“默契”和“特殊”,难道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踉跄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房间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少女,眼眶红肿,鼻尖通红,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

她看着镜中那双总是带着清冷疏离的眼睛,此刻盛满了脆弱和迷茫。

“女王范……”

吴悦担忧的话语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过镜面,划过自己清晰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

这就是她,沈惊鸿。

不是苏晓婉那样需要被捧在手心的菟丝花。

可是……顾临渊呢?他真的……只把她当“好哥们”吗?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带着锋利的边缘,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翻涌、切割。

开学后不久的那个周五下午,语文自习课。李老师鼓励大家多读课外书,分享心得。教室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沈惊鸿正沉浸在渡边淳一的《失乐园》那压抑而唯美的氛围里,她阅读偏好偏严肃文学,因此在日常的分享与交流中,总也找不到合适的同伴。

突然,身后传来顾临渊压低的声音:“喂,沈惊鸿,在看什么?”

她有些不耐烦地回头,正想怼他一句“关你什么事”,却见他手里也拿着一本书,眼神带着点好奇和……也许是期待?

“渡边淳一,《失乐园》。”

她简短地回答,语气依旧冷淡。

顾临渊的眼睛却亮了一下,带着点意外和惊喜:“巧了!”他把自己的书往前一递。

沈惊鸿的目光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同样的封面,同样的书名!甚至翻开的页数都相差无几!

那一刻,两人都愣住了。

视线在空气中交汇,沈惊鸿清晰地看到了顾临渊眼中那纯粹的、找到同好的欣喜。

他嘴角扬起一个真诚的、毫无戏谑的笑容,晃得她有些失神。

“你也喜欢这个?”他声音里带着兴奋,“我都看好几遍了,那种极致的毁灭感……绝了!你觉得呢?”

沈惊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整天打球的男生,会看渡边淳一,还能精准地捕捉到书中的“毁灭感”。

一种奇异的、仿佛灵魂被轻轻触碰的感觉悄然滋生。

“嗯……很震撼,我也读了很多遍,每一遍都有不一样的感受,”她难得地没有冷言冷语,声音轻了些,“尤其是结尾,飞蛾扑火般的绝望美感。”

“对!就是这种感觉!”顾临渊用力点头,像是找到了知己,“我还以为就我一个男生看这个会被说矫情呢!下次有好书再推荐给我啊!”

那之后,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一点心照不宣的“秘密”。

偶尔课间,顾临渊会突然转过身,神秘兮兮地递给她一本新书:“喏,刚买的,《挪威的森林》,听说不错,看完告诉我感想。”

他的手指修长,递书时指尖会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带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沈惊鸿接过书,书页间仿佛还残留着他翻动时的温度和力道。

或者沈惊鸿在书店看到一本觉得他会喜欢的社科类书籍,也会顺手买下,在某个自习课时反手放在他桌上。

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

顾临渊通常只是挑挑眉,嘴角勾起一个了然又带着点赞许的弧度,随手翻开,有时还会低声嘟囔一句:“行啊女王大人,懂我。”

那语气里的熟稔和“懂我”二字,在喧嚣的教室里开辟了一个只有他们懂的、安静而默契的角落,让沈惊鸿恍惚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超越普通同学的、精神上的联结。

他懂她的阅读品味,她理解他的文学感悟。

这种灵魂共振般的默契,让她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篮球联赛如火如荼。顾临渊作为校队主力,是场上的绝对焦点。

沈惊鸿和吴悦偶尔也会去看球,通常坐在离球场稍远的看台角落。

有一次,隔壁班的李锐——那个出了名的刺头,仗着家里有点背景和校篮球队替补的身份,行事张扬。

对沈惊鸿的“冷美人”气质颇感兴趣,总爱找机会搭讪——带着几个经常一起哄闹的兄弟也挤到了她们附近。

比赛间隙,李锐凑过来,嬉皮笑脸地搭讪:“嘿,沈惊鸿,你也来看球啊?支持哪边?”

沈惊鸿皱了皱眉,冷淡地回了句:“随便看看。”

李锐却不依不饶,甚至试图挨着她坐下:“一会儿比赛结束,我请你喝饮料?我知道一家新开的……”

他身上的汗味和那种毫不掩饰的侵略性让沈惊鸿浑身不适。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篮球带着风声“砰”地一声砸在他脚边的空位上,力道不小,吓得李锐和旁边的人猛地跳开。

“C!谁啊!”李锐惊魂未定地骂道。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临渊不知何时跑到了场边离她们很近的位置。

他刚投完一个三分球,正小跑着回防,目光却冷冷地扫过李锐,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警告和不耐烦。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眼神锐利如鹰隼,气场全开。

那一刻的他,像护食的豹子,眉宇间凝着冰冷的锋芒。

“不好意思啊,”他语气毫无歉意,甚至带着点痞气,“手滑。”

那目光,短暂地在沈惊鸿脸上掠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寻。

李锐被顾临渊那一眼看得有些发怵,悻悻地骂了几句,带着人走开了。

吴悦在旁边激动地掐沈惊鸿的胳膊:“看见没看见没!顾临渊绝对是故意的!他在替你解围!英雄救美啊鸿鸿!”

沈惊鸿的心跳因为刚才那个篮球和顾临渊的眼神而加速。

她看着场上那个奔跑跳跃、光芒四射的身影,看着他偶尔瞥向看台这边的方向,虽然不确定是不是看自己,但一种被保护的、隐秘的甜意悄悄蔓延。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他对她是不同的。

还有一次,放学时突降暴雨。没带伞的学生挤在教学楼门口,一片混乱。

沈惊鸿看着密集的雨帘,正发愁怎么回家。一把深蓝色的大伞突然撑开在她头顶。

“喂,沈惊鸿,一起走?顺路。”

顾临渊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点理所当然。他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去了斜吹进来的风雨。

沈惊鸿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提议。

但伞下狭小的空间,他身上清爽的皂角味混合着雨水的湿气,还有他手臂偶尔不经意擦过她肩膀的温度……都让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谢……谢谢。”她低声说,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两人沉默地走在雨中。雨水敲打着伞面,噼啪作响。

沈惊鸿能感觉到顾临渊似乎刻意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他自己的半边肩膀都淋湿了,深蓝色的校服布料颜色明显深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肩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解读成了无声的体贴和关心。

短短的一段路,沈惊鸿的心像是泡在温热的泉水里,暖融融的。她甚至偷偷希望,这雨能下得再久一点。

那一刻的靠近,让她错觉,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名为“时机”的窗户纸。

李锐的纠缠并未因顾临渊的警告而停止。他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课间会堵在沈惊鸿座位旁,用自以为幽默实则令人不适的话语搭讪;

放学时,他会骑着那辆招摇的山地车,故意慢悠悠地跟在沈惊鸿身后,吹着口哨;

甚至托人往沈惊鸿课桌里塞过几张措辞浮夸、字迹潦草的情书。

沈惊鸿烦不胜烦,冷脸和警告都收效甚微。她骨子里的骄傲又不屑于为此向老师告状,那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弱者。

一次放学,沈惊鸿刚走出校门不远,李锐又带着他那帮兄弟嬉皮笑脸地围了上来,自行车横在路中间。

“沈大美女,赏个脸呗?新开的溜冰场,哥们请客!”李锐伸手就想拉沈惊鸿的书包带。

沈惊鸿猛地后退一步,眼神冰冷如刀:“让开。”

“哟,这么不给面子?顾临渊那小子今天训练,可没人再来‘手滑’救美了哦?”

李锐笑得恶意满满,他身后的几个男生也跟着哄笑起来。

就在沈惊鸿攥紧拳头,思考着是该抬脚踹他的车还是直接喊人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流星地从校门口方向冲了过来,带着一身刚运动完的热气。

是顾临渊。

他显然刚结束训练,额发被汗水浸湿,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的运动背心。

他几步就跨到沈惊鸿身前,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李锐,”顾临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上次篮球砸轻了是吧?听不懂人话?离她远点。”

李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对上顾临渊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顾临渊在球场上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和打架的名声他是知道的。

他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顾临渊,你他妈少管闲事!我跟沈惊鸿说话关你屁事!”

“呵,”顾临渊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带着球场搏杀后的凌厉气场,“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让我看见你烦她一次,试试。”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的重量砸下来。

李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不敢真动手,只能恶狠狠地瞪了沈惊鸿一眼,撂下一句“走着瞧”,悻悻地招呼他那帮狐朋狗友骑上车走了。

顾临渊这才转过身,看着沈惊鸿,眉头微蹙:“没事吧?这小子还阴魂不散?”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对李锐的不耐烦。

那一刻,他挡在身前宽阔的肩背,他语气里自然而然流露的维护——“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炭火,烙在沈惊鸿冰冷的心房上。

她看着他因为刚运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额角滑落的汗珠,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混杂着更深的悸动将她淹没。

“没事。”沈惊鸿摇摇头,声音有些发紧,“谢谢。”

“客气什么。”顾临渊无所谓地摆摆手,动作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利,“走了,顺路送你一段?省得那傻X再折回来。”

他不由分说地示意她跟上,仿佛这护送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沈惊鸿默默跟在他身边,傍晚的风吹过,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皂角清香,竟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以为这是独属于她的、无声的承诺。

然而,所有构筑在“特殊”之上的沙堡,都在顾临渊与苏晓婉恋情公开的那天下午,被名为现实的巨浪彻底冲垮。

放学铃响后的喧嚣里,沈惊鸿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任由吴悦半拖半抱地拽出教室,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甜蜜场景。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对璧人依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