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沈惊鸿却起得比平时上学还早。镜子里的人眼眶红肿,脸色苍白得吓人。
她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试图压下那彻夜未息的酸楚和肿胀感。
不行,不能这样。她深吸一口气,找出最厚的那本物理竞赛习题集,把自己狠狠摁进题海里。
只有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复杂的电路图,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下午,她强迫自己出门,去市图书馆。
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张扬等在那里,背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巨大运动挎包。
“鸿……呃,沈惊鸿!”张扬看到她,眼睛一亮,几步跑过来,脸上是熟悉的、大大咧咧的笑容,但眼神里却多了点小心翼翼的探询。
“那个……昨天看你好像不太舒服?没事吧?这是要去哪儿?”
沈惊鸿脚步一顿,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她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生怕他问起昨天的事,或者提到顾临渊和苏晓婉。
她勉强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没事,可能有点着凉。去图书馆。”
“巧了!我也去!”张扬立刻接口,很自然地走在她身侧,保持着一点礼貌的距离。
“渊哥……咳,顾临渊那家伙今天陪苏晓婉去听什么音乐会了,无聊死了,还是刷题有意思。”
沈惊鸿的心像是又被那熟悉的名字刺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两人一路无话,气氛有些沉闷地走到了图书馆。
张扬似乎努力想活跃气氛,小声跟她讲了个球队的糗事,沈惊鸿也只是敷衍地牵了牵嘴角。
在阅览室坐定,沈惊鸿立刻摊开习题集,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沉浸在解题中。
张扬坐在她斜对面,也拿出书本,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沈惊鸿。
看着她紧抿的唇线,低垂的眼睫,还有那周身挥之不去的、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张扬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流逝,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
“沈惊鸿,”张扬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心,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你……你是不是……挺难过的?”
沈惊鸿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她没有抬头,只是盯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公式,仿佛要将它们盯穿。
“关于渊哥……和晓婉的事。”张扬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惊鸿感觉一股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涌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射向张扬,带着被窥破心事的狼狈和强装的冰冷:“你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难过?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反应有些过激,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旁边几道不满的目光。
张扬被她眼中的冰冷和防备刺了一下,连忙摆手,脸上有些慌乱:“不是不是!鸿鸿你别误会!我……我就是……”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勇气,“我就是想说,渊哥他……他配不上你!真的!”
沈惊鸿愣住了,一时没明白他突如其来的话。
张扬的脸颊泛起一层薄红,眼神却亮得惊人,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语速快了起来:“沈惊鸿,我……我喜欢你!从开学第一天排座位,你冷着脸从我旁边走过去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特别酷!特别有范儿!后来……后来我以为你跟渊哥……”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释然,“昨天知道渊哥和苏晓婉在一起了,我……我就觉得,我的机会是不是来了?”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诚和忐忑:“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可能心情不好。但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沈惊鸿!特别特别喜欢!”
“渊哥他眼瞎,他不懂你的好!可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张扬突如其来的、热烈而直白的告白,像一块巨石投入沈惊鸿死水般的心湖。
她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震惊、茫然、荒谬……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一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她看着张扬涨红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紧张,只觉得这一切都混乱得可笑。
她刚刚为一个人心碎成齑粉,转眼间,另一个人的表白却像讽刺的背景音。
“张扬,我……”沈惊鸿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拒绝的话还未出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阅览室门口,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站在那里。
是顾临渊。
他不知何时来的,手里还拎着个印着某音乐厅logo的纸袋,大概是送完苏晓婉顺路过来找张扬。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没有了往日的慵懒或戏谑,眉头微微蹙着,目光沉沉地落在张扬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的身体和沈惊鸿苍白震惊的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张扬热切告白的姿态,以及沈惊鸿错愕茫然的神情。
顾临渊的眼神,沈惊鸿看不懂。
没有祝福兄弟的欣慰,也没有被“打扰”的不悦。
那眼神深处,似乎翻涌着一种极其陌生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一丝被冒犯的不悦,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像是自己长久以来随意搁置在角落的某样东西,突然被别人郑重其事地捧在手里端详,并试图带走。
沈惊鸿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被李锐纠缠更甚的难堪瞬间席卷了她。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在张扬错愕和顾临渊深沉的目光中,她抓起书包,几乎是落荒而逃,只丢下一句破碎的:“对不起……我……我先走了!”
她撞开阅览室的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暮色渐沉的街道。
“嘭!”
一声沉闷的爆响在空荡的篮球馆里回荡。顾临渊狠狠地将手中的篮球砸向地面,篮球弹起老高,又被他烦躁地拍开。
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
下午在图书馆门口撞见的那一幕,像卡了带的录像,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
张扬那小子,涨红着脸,眼睛亮得吓人,身体几乎要探到沈惊鸿面前,嘴里说着什么“喜欢”、“机会”……
而沈惊鸿,她坐在那里,脸色白得像纸,眼神茫然又震惊,像只受惊的鹿。
顾临渊烦躁地抹了把汗。他应该为兄弟高兴才对,张扬终于鼓起勇气了。
可为什么……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他喘不过气?尤其是看到沈惊鸿那副样子……
“渊哥!练球呢?”张扬充满活力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换好了球衣,抱着篮球跑进来,脸上还带着点未散的红晕和兴奋,显然还沉浸在下午“豁出去”的情绪里。
顾临渊停下动作,转过身,汗水浸湿的额发下,眼神沉沉地看着张扬,没说话。
“嘿嘿,”张扬没察觉异样,自顾自地拍着球走到篮下,做了个假动作上篮,“下午……我跟沈惊鸿说了。”
“说什么了?”顾临渊的声音有些干涩,明知故问。
“就……我喜欢她啊!”张扬投了个篮,球没进,他也没在意,挠了挠头,带着点少年人的羞涩和坦荡。
“渊哥,我知道你以前可能……可能也觉得我跟她挺配的?虽然你嘴上老损我。”
“现在你跟晓婉好了,我……我就想试试。沈惊鸿她……她今天好像被吓到了,不过没关系,我……”
“她拒绝了?”顾临渊打断他,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却紧紧锁住张扬。
张扬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也不算正式拒绝吧?她还没说啥呢,就被你吓跑了。”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不过没事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以后我多……”
“你以后离她远点。”顾临渊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切断了张扬的话。
张扬拍球的动作猛地停住了,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他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顾临渊:“渊哥?你说什么?”
顾临渊往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球馆里投下压迫性的阴影。
他看着张扬,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兄弟间惯常的随意,但此刻却裹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
“我说,你以后离沈惊鸿远点。”他一字一顿地重复,语气斩钉截铁。
“为什么?!”张扬的声音拔高了,带着被冒犯的愤怒和不解,“渊哥!你这什么意思?你跟苏晓婉好了,还不许我追别人了?沈惊鸿又不是你什么人!”
他梗着脖子,像只被激怒的小兽。
“她不是我什么人?”顾临渊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张扬,你他妈动动脑子!沈惊鸿是什么人?她是那种你随便追追就能追上的?她那么……那么……”
他卡壳了,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沈惊鸿此刻的状态。
他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语气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灼和蛮横:“总之她现在没心思搭理你这些破事!你别去烦她!听见没有?”
“我烦她?”张扬气得脸都红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顾临渊!你讲不讲理?我喜欢她,我正大光明追求她,怎么就叫烦她了?哦,合着就你能谈恋爱,我就不能喜欢人了?沈惊鸿是你家养的啊?”
“你他妈闭嘴!”顾临渊低吼一声,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周身散发出在球场上搏杀时才有的骇人气势。
他上前一步,几乎与张扬鼻尖相对,“张扬,别逼我跟你翻脸!我说了,离她远点!现在,立刻,马上!”
兄弟俩怒目而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张扬看着顾临渊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戾气和维护,那是一种他从未在顾临渊面对其他追求沈惊鸿的男生,比如李锐时见过的、近乎本能的占有欲。
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闪电般劈进张扬的脑海。
“C!”张扬猛地后退一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顾临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受伤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顾临渊!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跟苏晓婉好上了,还他妈管着沈惊鸿不让别人碰?你把她当什么了?你的私有物品?还是你顾大少爷无聊时的消遣?”
他越说越气,声音都在发颤:“我真是看错你了!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骂完,张扬狠狠地将手中的篮球砸在地上,篮球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弹得老高。他头也不回地冲出篮球馆,大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球馆里回荡,震得顾临渊耳膜嗡嗡作响。
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紧绷的侧脸滑落。张扬愤怒的质问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头晕目眩,也砸得他心底那点模糊的异样感更加尖锐清晰。
——“你把她当什么了?”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你的私有物品?还是无聊时的消遣?”
不,不是这样的!顾临渊在心里激烈地反驳。
他只是……只是觉得张扬不合适!沈惊鸿现在需要学习!
可是……为什么听到张扬要追她,他心里会那么烦躁?为什么看到张扬靠近她,他会那么不爽?
为什么……当张扬说出“喜欢她”时,他下意识地就想阻止?
他烦躁地低吼一声,泄愤似的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长椅上,金属支架发出刺耳的呻吟。
他颓然地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长椅,仰头望着球馆高高的穹顶。
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沈惊鸿的脸。
开学第一天,她逆光中回头时清冷又带着一丝慌乱的眼神;
被他拽了头发后炸毛瞪他时燃着怒火的黑曜石般的眸子;
讨论《失乐园》时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灵魂共鸣的光;
还有昨天下午,在图书馆里,她脸色苍白、眼神破碎茫然的样子……
他想起自己无数次理所当然地向她借文具,敲她的椅背,把她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想起雨中那把倾斜的伞,和她肩并肩时嗅到的、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清香;
想起自己挡在李锐面前时,回头瞥见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的侧脸……
他曾经以为这些理所当然。
她是沈惊鸿,是他的“女王大人”,是能和他讨论马尔克斯和渡边淳一的“书友”,是他可以随意“欺负”一下又会在必要时挺身而出的……特别的存在。
他从未深究过这种“特别”意味着什么,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直到此刻,张扬的愤怒和质问,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这层理所当然的“特殊”外衣,露出了底下连他自己都未曾看清的、一片混乱的内里。
他把她当成了什么?
习惯?占有欲?还是……别的?
顾临渊猛地闭上眼,心头第一次涌上一股强烈的、近乎恐慌的迷茫。
篮球馆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重而孤独。
光晕之下,他亲手画下的那个名为“哥们”的牢笼,似乎第一次,让他感到了无形的束缚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