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二的开学,空气里飘浮着尘埃和崭新的油墨气味。走廊里人声鼎沸,带着重新划分版图后的兴奋与试探。

沈惊鸿的名字出现在理科重点班的名单首位时,引起了一片小小的哗然。

那个在语文课上光芒四射、笔下流淌着诗意与哲思的沈惊鸿,竟然一头扎进了物理公式与化学方程式的丛林。

她抱着厚重的课本,推开高二(一)班教室门。目光扫过,精准地捕捉到后排靠窗的位置。

张扬已经大大咧咧地霸占了她斜后方的座位,正咧着嘴冲她挥手,露出一口白牙,阳光得晃眼。

而她的正后方,陆凛安静地坐着,苍白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钢笔,笔尖悬在摊开的《分子生物学导论》上,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他抬了下眼皮,浅色的瞳孔扫过她,又漠然地垂下,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坐标。

铁三角的位置,以一种无声的默契,迅速成型。

文科班在走廊的另一端。

课间,吴悦会像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人未到声先至:“‘冰火方程式’,报告厅集合!速来膜拜我的新发型!”

她顶着一头刚烫过的、略显蓬松的卷发,活力四射地挤进沈惊鸿和张扬之间,叽叽喳喳地分享着文科班的八卦:哪个老师讲课爱跑题,哪个男生在追苏晓婉追得人尽皆知。

顾临渊的名字偶尔会从她嘴里蹦出来,带着点旁观者的唏嘘:“……顾大少爷啊,啧,在文科班倒是如鱼得水,篮球照打,人缘看着也还行,就是感觉……不太一样了。”

吴悦说着,偷偷觑着沈惊鸿的脸色,见她只是平静地翻着手中的物理书,指尖划过书页边缘,连睫毛都没颤一下,才稍稍放下心。

只有陆凛,在吴悦提到顾临渊时,捏着钢笔的手指会几不可察地收紧,笔尖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深得化不开。他周身的气压会瞬间低上几度,冷得像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周五放学后,张扬租了学校附近新开的一家桌游吧的小包间。

暖黄的灯光,柔软的沙发,桌上散落着薯片袋和汽水瓶。背景音乐是舒缓的轻摇滚。四个人围坐在地毯上,玩着最老套的真心话大冒险。

空汽水瓶在玻璃茶几上旋转,瓶口带着几分宿命的意味,最终缓缓停下,正对着沈惊鸿。

“哟嚯!女王陛下!”张扬立刻来了精神,摩拳擦掌,“真心话还是大冒险?选个刺激的!”

沈惊鸿端起手边的柠檬水,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她放下杯子,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三张熟悉的脸庞。

吴悦满眼促狭的好奇,张扬是毫不掩饰的兴奋,而陆凛……他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交握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像一尊拒绝被窥探的雕像。

“真心话。”沈惊鸿的声音没什么波澜,清晰地在不大的空间里响起。

吴悦立刻抢问,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快说快说!现在,此时此刻,你心里最喜欢的男生是谁?必须是真实姓名!不准糊弄!”

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张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努力维持着,只是眼神里的期待再也藏不住,热切地锁住沈惊鸿。

陆凛交握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浅色的、冰封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沈惊鸿,带着一种近乎审判的穿透力,仿佛要刺破她所有可能的谎言。

包间里只剩下背景音乐低低的鼓点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沈惊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杯壁上划过一道水痕。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没有闪躲,迎向那三道含义迥异却同样灼人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冻结了空气:

“顾临渊。”

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张扬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眼睛里的光芒瞬间熄灭,被浓重的失落和难以置信取代,嘴角努力想扯出的弧度显得无比僵硬苦涩。

他猛地抓起面前的汽水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剧烈地滚动,气泡水呛得他低咳了几声,狼狈地别开了脸。

陆凛的反应则截然相反。他表面不动声色,周身那股无形的寒意骤然暴涨,浅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里面翻涌起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暴戾的阴鸷。

他死死盯着沈惊鸿,仿佛要用目光将她洞穿、冻结。他紧抿的唇线绷成一条惨白的直线,下颌的线条锋利得如同刀刻。

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失落的叹息,只有一种沉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在他周身蔓延,像暴风雪来临前压抑的铅云。

他甚至微微向后靠进了沙发阴影里,将自己更深地藏匿起来,只余下两道冰冷锐利的视线。

“哇哦……”吴悦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眼珠飞快地转了转,试图用插科打诨冲散这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和低气压:“鸿鸿!你这……你这叫啥?‘惊蛰’!对!就是‘惊蛰’!”

沈惊鸿和两个男生都看向她,带着疑惑。

“你看啊,”吴悦掰着手指数,努力活跃气氛,“‘惊’,是你沈惊鸿的惊!‘蛰’,是蛰伏的蛰!这名字多贴切!你心里那份喜欢,就跟惊蛰节气似的,表面上看着冬天过去了,好像没啥动静了,其实呢?

春雷一响,地底下埋着的那些小虫子啊、小种子啊,全给惊醒了,该破土的破土,该冒头的冒头!藏都藏不住!”

她笑嘻嘻地撞了一下沈惊鸿的肩膀。

“长情!太他妈长情了!初恋嘛,刻骨铭心,理解理解!我们鸿鸿是深情‘惊蛰’!”

“惊蛰……”沈惊鸿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牵起一丝极淡、辨不出情绪的弧度。

这个外号像一层薄纱,暂时罩住了她心底翻涌的复杂和方才吐露真心带来的异样轻松。

沙发阴影里的陆凛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吴悦的调侃是另一个世界的噪音,与他无关。只有那双在暗影里显得愈发幽深的眼睛,泄露着某种被强行压抑的、冰冷刺骨的情绪。

包间里的气氛在吴悦的强行带动下,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热闹。

真心话的瓶子再次转动,话题被刻意引开。

沈惊鸿看似投入游戏,心思却像沉入深海的探测器,无声地搜寻着关于陆凛的蛛丝马迹。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陆凛永远穿着剪裁精良但款式低调的衣物,材质考究。

他用的钢笔是昂贵的德系品牌,腕表看似普通,但沈惊鸿在父亲订阅的财经杂志上见过类似款式,价格不菲。

他拒绝谈论家庭,但偶尔提及父亲,语气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公式化的疏离,称其为“陆教授”或“陆医生”。

母亲?从未在他口中出现过。

一次放学,沈惊鸿刻意“偶遇”了陆凛初中时的班主任,一位即将退休、喜欢回忆往事的和蔼老太太。

“小凛啊……”老教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惋惜,“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太静了,心事重。他妈妈……唉,走得早,就在市一院,跟一场大车祸有关,听说当时很惨烈……他爸是外科一把刀,忙得很,家里条件那是没得说,可孩子……”老教师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市一院!大车祸!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沈惊鸿所有的伪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哥哥沈惊羽车祸重伤后,辗转数家医院,最后正是在市一院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治疗,最终……也是在那里停止呼吸!时间点……陆凛母亲出事的时间……难道……

一个令人战栗的猜想在她脑中疯狂滋长:陆凛的母亲,极有可能与哥哥沈惊羽,在同一场惨烈的车祸中丧生或重伤入院!

他口中的“与你有关”,那份沉重的背负,难道是指这个?他对自己异常的关注,那冰冷的引导和质问,是否源于这场将他们命运残忍捆绑的灾难?

他到底知道多少关于哥哥最后时刻的细节?那句“活着的人,背负的东西……远比死去的人沉重得多”的控诉,是否源于他自身同样深陷的泥沼?

线索似乎清晰指向了一个方向,却又被更深的迷雾笼罩。陆凛父亲的身份、车祸的具体信息、陆凛母亲的确切情况……像断掉的链条,让她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

沈惊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真相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无法捅破的毛玻璃。

与此同时,文科班那片看似平静的池塘下,暗流终于冲垮了脆弱的堤坝。

顾临渊和苏晓婉之间那层甜蜜的薄纱,在富家公子周子扬出现后,被彻底撕碎。

周子扬的追求是教科书式的金钱攻势:最新款的手机、奢侈品牌的包包、市中心高级餐厅的晚餐、甚至动用家里的关系为苏晓婉拿到了某个小型文艺汇演的主持名额……这些是顾临渊那个篮球校队主力、家境普通的大男孩无论如何也无力企及的。

裂痕无声扩大。争吵变得频繁,苏晓婉抱怨顾临渊不够体贴、不够浪漫、陪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顾临渊则日益沉默,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烦躁,球场上也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曾经在放学路上小心翼翼替她挡开人群的少年,如今常常独自一人背着包,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又长又孤寂。

时间滑向深冬,高二第一学期临近尾声。圣诞节的气氛提前弥漫开来,街道两旁的橱窗挂满了彩灯和雪花装饰。

一个周五的晚上,沈惊鸿、吴悦、张扬、陆凛四人看完一场电影出来。刚走到影院门口人潮稍疏的地方,吴悦眼尖,猛地拽住了沈惊鸿的胳膊,下巴朝马路对面一家灯火通明的精品店门口扬了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我靠……快看!那不是……”

马路对面,精品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被店内的灯光映照得如同舞台。就在那明亮的背景前,苏晓婉正被一个穿着时髦皮衣的高大男生紧紧搂在怀里。

男生的手放肆地在她后背游移,而苏晓婉非但没有抗拒,反而踮着脚尖,双手环着男生的脖子,两人忘情地拥吻在一起。

男生的侧脸在灯光下清晰可辨,正是富家公子周子扬。苏晓婉脸上那种投入和迷醉的神情,是她与顾临渊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张扬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陆凛和沈惊鸿。

陆凛面无表情,眼神冰冷地扫过对面那对纠缠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嘲讽的弧度,随即漠然地移开视线,仿佛看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而沈惊鸿……

她的目光越过马路,越过那对拥吻的身影,落在了他们身后几米远的地方。

顾临渊像一尊被骤然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寒风中。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某家知名蛋糕店logo的纸袋——苏晓婉曾无意中提过想吃那家的圣诞限定草莓蛋糕。

他就那么站着,隔着车流和喧闹的人声,隔着那层冰冷明亮的玻璃,清晰地目睹了女友投入另一个男人怀抱的全过程。

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滞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比这冬夜更冷。

纸袋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人行道的积雪上,精致的包装盒摔开了口,露出里面粉红色的奶油和鲜红的草莓,在脏污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讽刺。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扑在顾临渊毫无血色的脸上。

他依旧一动不动,只有垂在身侧的双手,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死死地攥成了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细微的颤抖透过厚重的冬衣传递出来。

沈惊鸿远远地看着他。看着那个曾经光芒万丈、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像一尊被风雪侵蚀、即将碎裂的冰雕。

看着他世界里最后一点微光,在眼前彻底熄灭,化为灰烬。

她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的平静,像雪后初霁的原野。

原来,年少时以为会刻骨铭心一辈子的轰轰烈烈,最终也不过是这样,无声无息地,碎在了一个寒冷的冬夜里。碎得如此彻底,如此……难堪。

陆凛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在沈惊鸿耳边响起,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看到了?这就是你‘惊蛰’的对象。碎得真干净。”

他的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冰冷的陈述,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沈惊鸿没有回应。她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马路对面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然后平静地转过身,声音在寒风中清晰而稳定:“走吧,风太大了。”

她率先迈开脚步,踩在积雪的人行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吴悦和张扬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陆凛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掠过马路对面碎裂的顾临渊,又落在沈惊鸿挺直的、决然没入前方灯火的背影上,最终,也抬步跟了上去。

雪,还在无声地下着。

落在顾临渊僵硬的肩头,落在那盒摔烂在污雪里的草莓蛋糕上,也落在理科班四人渐行渐远的足迹上。

一条无形的雪线,将过去与现在,将破碎的与探寻的,清晰地分隔开来。

城市的霓虹在雪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团。回到家中,沈惊鸿反锁了房门,隔绝了窗外的寒冷与喧嚣。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冷白的光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

她登录了市图书馆的线上档案系统。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最终坚定地敲下了检索关键词:

【城市晚报 - 电子档案 - 社会新闻版】

【检索时间范围:五年前,十一月】

【关键词:环城高速,重大交通事故,连环追尾,伤亡名单】

她需要一把手术刀,一把能切开时光迷雾、剖出血肉真相的手术刀。

那个被陆凛点破的瞬间,那个与哥哥沈惊羽生命终点重叠的惨烈时刻,以及与陆凛母亲神秘关联的线索……答案的碎片,或许就尘封在这些冰冷的电子档案里。

屏幕的光映在她漆黑的瞳孔深处,像两点不灭的幽火。她滚动着鼠标,一页页泛黄的电子报纸影像在屏幕上快速掠过。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