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盘村的黄昏,褪去了白日的灰蒙,染上了一层近乎诡谲的暖调。西坠的残阳将最后几缕橘红的光线,泼洒在湿漉漉的屋顶和泥泞的村道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给这片沉寂的山坳涂抹上一层粘稠、滞重的色彩,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林涛从村部那间依旧散发着霉味的“官邸”走出,眉头紧锁。张桂兰危房问题的解决,如同陷入泥沼的巨石,每前进一步都无比艰难。乡里的回复依旧是“研究研究”,王会计闪烁其词的态度,更让他嗅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正烦躁间,一个半大的孩子像阵风似的跑到他跟前,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林书记,赵…赵三叔让给你的!”孩子说完,一溜烟又跑了,留下林涛捏着那张带着汗渍的纸条。
展开,是几行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字:
“林书记大驾光临,石盘村蓬荜生辉!略备薄酒,不成敬意,请务必赏光,寒舍一叙。赵三敬上。”
字如其人,粗粝中透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林涛的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心头警铃大作。赵老三!这个在刘建军笔记里反复出现、被形容为“滑不留手”、“盘踞一方”的村中“能人”,他还没主动去碰,对方倒先“请”上门来了。这顿酒,绝非简单的接风洗尘。是试探?是拉拢?还是……下马威?
他抬头望向村东头那栋鹤立鸡群般矗立着的二层小楼。青砖水泥,铝合金门窗擦得锃亮,屋顶甚至还立着个崭新的太阳能热水器,与周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格格不入。在暮色四合、一片灰暗的石盘村,唯有那栋小楼灯火通明,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一种刻意张扬的“富足”气息,像一只盘踞在贫瘠土地上的、亮出斑斓羽毛的毒蜘蛛。
林涛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胸腔里那股初生牛犊的锐气和昨夜破屋灯下凝聚的决心,在“鸿门宴”三个字的阴影下,混杂成一种复杂的、高度戒备的战意。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唯一还算体面、却依旧带着村部霉味的深色夹克,将那份记录着张桂兰绝望现状的《精准帮扶入户调查表》小心地塞进内袋,紧贴着滚烫的心口。这,是他今晚唯一的“武器”和“铠甲”。
推开赵家那扇刷着红漆、沉甸甸的铁门,一股与石盘村格格不入的、混杂着浓烈酒菜香气、劣质烟草味和某种廉价香水气息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几乎让林涛窒息。堂屋灯火通明,吊顶的水晶灯(尽管是塑料仿制)散发着刺眼的光,映照着满桌杯盘狼藉。鸡鸭鱼肉堆叠如山,油光锃亮,空气中飘荡着白酒辛辣的气味和一种喧嚣过后的、令人不适的暖腻。
桌旁已坐了几人。主位上,正是赵老三。四十多岁年纪,身材粗壮,一张方脸上嵌着一双精光四射、如同鹰隼般的眼睛。皮肤黝黑粗糙,带着常年风霜的痕迹,但身上那件紧绷的皮夹克和手指上粗大的金戒指,却毫不掩饰地彰显着与周遭环境迥异的“实力”。他正叼着一支烟,眯着眼吞云吐雾,看到林涛进来,立刻堆起满脸夸张的、如同揉皱的牛皮纸般的笑容,起身相迎,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豪爽。
“哎呀呀!林书记!贵客贵客!可算把您盼来了!快请上座!上座!”赵老三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热情得近乎虚假,像一张滚烫的烙铁,不由分说地就要贴上来。
林涛不动声色地避开他伸过来想揽肩膀的手,目光迅速扫过桌旁陪坐的几人:王会计赫然在列,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带着点谄媚又带着点麻木的“标准笑容”,此刻正殷勤地给赵老三的酒杯续酒;另外两个是村里有点名头的“人物”,一个叫孙二,獐头鼠目;一个叫李四,沉默寡言,眼神却透着精悍。他们看向林涛的目光,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赵老板客气了。”林涛的声音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初来乍到,本该是我去拜访乡亲们。”
“嗨!林书记是省城来的大干部,代表党和政府,那就是咱石盘村的太阳!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堂!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哪敢劳动您的大驾?这不,特意备了点粗茶淡饭,给您接风洗尘,也表表我们村民的心意!”赵老三一边说着场面话,一边不容分说地把林涛按在了主客位,紧挨着他自己坐下。立刻,一个描眉画眼、穿着紧身毛衣的女人(大概是赵老三的老婆)扭着腰肢过来,给林涛面前的高脚杯里哗啦啦倒满了白酒,浓烈的酒精味直冲脑门。
林涛看着那杯几乎要溢出来的、如同透明毒液般的白酒,胃里一阵翻涌。他滴酒不沾。这杯酒,是第一个考验。
“赵老板,各位乡亲,”林涛没有碰杯,目光坦然地迎上赵老三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感谢盛情。不过,工作期间有纪律,滴酒不能沾。我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感谢对驻村工作的支持!”他端起旁边倒好的茶水,举杯示意。
桌面上瞬间安静了一秒。赵老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阴鸷,但随即被更夸张的笑声掩盖:“哈哈哈!理解理解!林书记是清官!好干部!纪律严明!佩服!佩服!那就以茶代酒!来,大家伙儿,一起敬林书记!”他率先端起自己的酒杯,一仰脖,满满一杯白酒如同喝水般灌了下去,喉结滚动,面不改色。王会计等人也连忙跟着干了。
辛辣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林涛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舌尖却尝不到丝毫暖意。他知道,拒绝这杯酒,已经在他和赵老三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沟壑。对方的热络,瞬间冷却了几分。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桌上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似乎“热络”起来。赵老三开始滔滔不绝,唾沫横飞。
“林书记,您是不知道哇!”他拍着大腿,一脸“痛心疾首”,“咱石盘村,苦啊!祖祖辈辈守着这点薄地,靠天吃饭!路是晴天‘洋灰’路(扬灰),雨天‘水泥’路!房子破得跟筛子似的!年轻人全跑光了,剩下些老弱病残,守着这穷窝窝,熬日子!”他边说边摇头叹气,仿佛自己就是这苦难的化身,眼角余光却紧紧锁着林涛的反应。
“是啊是啊!”王会计立刻在一旁帮腔,搓着手,“赵三哥说的是实情!穷根子太深!难!太难了!刘书记…呃,前任刘书记,也费了不少心,可…唉!”他适时地打住,留下无尽的潜台词——刘建军不行,你林涛也别想翻天。
孙二和李四也附和着点头,眼神闪烁。
林涛安静地听着,夹了一筷子凉拌黄瓜,慢慢咀嚼着。他知道,诉苦只是前奏,重头戏还在后面。
果然,赵老三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林书记,您是省里派来的能人!带着政策,带着资金!咱石盘村能不能翻身,可全指着您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涛,像盯着一块肥肉,“我呢,在村里也算有点薄面,人熟地熟!您看,这扶贫项目,修路啊,盖房啊,搞产业啊,总得有人牵头干吧?咱村里人老实,没见过大世面,弄不好!我赵老三,愿意为林书记分忧!为咱石盘村的老少爷们出力!”
他顿了顿,拿起酒瓶给林涛的茶杯象征性地添了点水,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您放心!该走的程序,该报的材料,咱一样不落!王会计就是干这个的,熟门熟路!保证给您办得漂漂亮亮!就是这具体的活计嘛……我手下正好有支工程队,以前也接过乡里的小活,知根知底!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咱自己村的事,用自己村的人,省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他笑眯眯地看着林涛,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图穷匕见!
林涛的心猛地一沉。他清晰地嗅到了那“肥水”两个字后面浓重的铜臭味!赵老三的算盘打得震天响:利用他“村中能人”的身份和在基层的“影响力”,架空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书记,将即将到来的扶贫项目、资金,通过王会计“合规”的操作,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中!那所谓的“工程队”,恐怕就是他的敛财工具!扶贫资金,这块救命的“唐僧肉”,在他眼里,已然成了可以上下其手、分而食之的猎物!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涌遍林涛全身!他想起了张桂兰蜷缩在破絮中那冰冷的枯手,想起了那栋在风雨中呻吟的危房!这每一分扶贫资金,都凝聚着党和国家的重托,都关联着石盘村百姓能否摆脱贫困的希望!是救命的甘霖,是点燃希望的星火!岂能成为滋养私欲的浊流?!
“赵老板,”林涛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像冰凌般清晰冷冽,瞬间冻结了桌上虚假的热络,“你的心意和对村里发展的关心,我理解,也很感谢。”他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赵老三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但是,扶贫项目,尤其是基础设施建设,事关重大,必须严格按照国家政策和程序来办!‘公开、公平、公正’是铁律!资金使用,有严格的招投标流程和监督机制!任何人,都不能搞特殊化,更不能搞利益输送!”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扶贫资金,是高压线!是老百姓的救命钱!是党和政府的信任!谁碰,谁就要付出代价!这个原则,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哐当!”一声脆响!
是孙二手里的酒杯没拿稳,掉在了瓷碟上,碎裂开来。他慌忙低头去捡,掩饰着脸上的惊慌。
王会计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像一张干裂的面具。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赵老三,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李四依旧沉默,但放在桌下的手,指节却已捏得发白。
赵老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缝,里面寒光闪烁,如同毒蛇吐信。他缓缓地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烟盒,慢条斯理地弹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整个堂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水晶灯刺眼的光芒和桌上残羹冷炙散发的油腻气息,令人窒息。
“呵呵,”赵老三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冷笑,打破了死寂。他拿起打火机,“啪”地一声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林书记,到底是省城来的大干部,水平高!原则性强!”他吐出一口浓烟,语气变得阴阳怪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公开、公平、公正’?好!好啊!这话听着提气!”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乱响,“那咱就按规矩来!按程序走!招标!投标!让外面那些大公司来!让他们看看咱石盘村这穷山恶水!看看这能把汽车都陷死的‘水泥路’!看看这巴掌大的地方能榨出几两油水!我赵老三,绝对支持林书记的工作!绝不搞特殊!”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煽动:“不过嘛,林书记,您也得替咱村里的老少爷们想想!招标?那得猴年马月?程序?那得盖多少章?跑多少腿?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外面的大公司,人生地不熟,能真心实意给咱干活?能懂咱石盘村的难处?到时候钱花了,路修得跟面条似的,房子盖得跟纸糊的似的,找谁去?您拍拍屁股走了,留下烂摊子,还不是咱村里人自己受着?!”
他环视着桌上脸色各异的几人,最后目光死死钉在林涛脸上,如同淬毒的匕首:“林书记,您讲原则,讲程序,这没错!可您也得讲点实际!讲点人情!这穷山沟里,有时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理儿,老祖宗传了几千年,错不了!您说,是不是?”
最后三个字,他拖长了音调,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凝固的空气里。王会计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孙二和李四更是大气不敢出。堂屋里,只剩下赵老三粗重的呼吸声和香烟燃烧的嘶嘶声。那明亮的水晶灯光,此刻照在每个人脸上,都显得格外狰狞。
林涛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暴中屹立的礁石。赵老三的威逼利诱,赤裸裸的威胁,如同冰冷的潮水拍打着他。他能感受到对方话语里裹挟的、足以在闭塞山村掀起风浪的“民意”压力。但他胸中那份紧贴着心口的《调查表》,那份记录着张桂兰绝望的调查表,此刻仿佛在发烫!在燃烧!
他想起了刘建军笔记里的血泪控诉,想起了自己昨夜在破屋灯下立下的誓言!扶贫资金,是救命的甘霖,是点燃石盘村希望的星火!岂能成为滋养蛀虫的温床?!
一股浩然正气,如同火山熔岩,在他胸中奔涌激荡!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不大,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桌上杯盘为之一震!
“赵老板!”林涛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粘稠的空气,清冽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说的‘实际’和‘人情’,我懂!但党的原则、国家的政策,就是最大的实际!就是最根本的人情!因为这关系到石盘村每一个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关系到脱贫攻坚战的成败!”
他目光如炬,扫过赵老三、王会计、孙二、李四,最后定格在窗外石盘村沉沉的夜色上,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扶贫资金是高压线!是救命钱!是党和人民的信任!谁敢动一分一厘的歪心思,谁敢把它当成‘唐僧肉’来分食,我林涛,第一个不答应!石盘村的父老乡亲不答应!党纪国法更不答应!‘小康路上一个都不能少’!这‘小康’,是全体石盘村老百姓的小康!不是个别人中饱私囊的‘小康’!这个底线,我林涛,寸步不让!”
话音落下,如同雷霆万钧!震得整个堂屋嗡嗡作响!水晶吊灯的光芒似乎都为之摇曳!
赵老三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捏着香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烟头几乎要被掐断!他死死地盯着林涛,眼神阴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里面翻滚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当众戳穿算盘的狼狈和难以置信!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省城干部,竟如此硬气!如此不留情面!
王会计面如死灰,身体微微发抖,几乎要缩进椅子里。
孙二和李四更是噤若寒蝉,眼神躲闪,不敢与林涛对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降临!只有林涛那番如同金石掷地般的宣言,还在空气中嗡嗡回响,余音不绝。这顿精心准备的“鸿门宴”,在凛然正气与贪婪算计的激烈碰撞中,彻底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冰冷而尖锐的獠牙。
林涛不再看赵老三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却浇不灭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感谢赵老板的款待。”林涛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村里还有事,我先告辞。张桂兰老人危房改造的事情,我会亲自跟进落实。任何阻碍脱贫攻坚、损害群众利益的行为,必将付出代价!各位,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坚定而沉稳的步伐,径直走向大门。那挺直的背影,在赵家堂屋刺眼的灯光下,在赵老三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中,在满桌狼藉的杯盘映衬下,如同一杆刺破黑暗、直指苍穹的标枪!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融入了门外石盘村无边沉沉的、却孕育着变革风暴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