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卿垂眸望着怀中瘦小的身影,十岁的萧烬寒因常年颠沛流离,单薄得像是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孩子营养不良的身量还不及他的腰际,裹在宽大粗布衣衫里的身躯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素来清冷的眸光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他微微收拢手臂,将这孩子护在青色大氅的阴影里,如同寒鸦收拢羽翼庇护雏鸟。
谢韫仪眸光一颤,脚步倏然顿住。她望着沈砚卿臂弯里蜷缩的身影——那孩子瘦骨嶙峋,青白的小脸埋在月牙色衣料间,单薄得仿佛一片随时会消融的雪。她下意识拢了拢杏色披风,温婉的眉宇间浮起怜惜:"这孩子..."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易醒的梦,"寒露侵肌的,得快些寻个暖和处才是。"葱白的指尖悬在半空,终是没敢触碰那瑟瑟发抖的小身躯,只将担忧的目光投向不远处古刹的轮廓。
沈砚卿将怀中昏沉的孩童轻轻安置在青冥寺的偏室禅榻上,衣袖拂过粗麻布衾时带起一阵清冽的雪松香。他向守门的沙弥合掌一礼,声音如檐角将化的冰凌:"劳烦备些素粥温水。"待小和尚匆匆离去,他又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搁在窗台,"再添一盆无烟炭。"垂落的眼睫在烛火中投下细碎的影,分明是寒冬里最疏离的剪影,此刻却为那榻上蜷缩的孩子融开一角温润的春光。
青灯摇曳下,沈砚卿执起自己的素白帕子,在温水里浸了浸。他修长的手指拢着帕角,动作轻缓地拭过孩童沾满尘灰的小脸,如同在擦拭一件易碎的薄胎瓷。那孩子冰凉的指尖被他拢入掌心时,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转而将那双冻得发青的小手包覆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谢韫仪静立一旁,裙裾在蒲团边逶迤。她望着眼前这一幕,眸中浮起一丝讶然——这个素来性子疏冷的继子,此刻低垂的睫羽在烛光下镀了层柔和的暖色,她不由莞尔,原来那看似不化的霜雪之下,藏着的竟是这般细腻的春水。
沈砚卿将帕子折好搁在案边,抬眸时正对上谢韫仪怔忡的目光。他微微一顿,恍然记起此行的初衷,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歉意:"是砚卿疏忽了,倒累得母亲在此耽搁。"声音如檐角化雪的清泠,却因方才的温情未散而添了几分柔意。他最后为榻上的孩童掖紧被角,"此刻去大殿,应当还能赶上晚课的钟声。"玉簪折射的微光掠过他低垂的眉眼,清辉里漾开一丝罕见的暖意。
谢韫仪轻轻摇头,素手拢了拢杏色披风,温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香火何时都能敬,但这孩子的身子耽搁不得。"她望向榻上熟睡的孩童,眉眼间尽是怜惜。
沈砚卿转向守在一旁的僧人,微微颔首:"待这孩子醒了,劳烦师父照看些热粥。天寒地冻,且让他在禅房多歇息片刻。"他声音清润,如檐角化雪的滴水。
老和尚双手合十,慈祥的面容在烛光中更显祥和:"阿弥陀佛。施主慈悲为怀,必得佛祖庇佑。"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弯起,念珠在指间轻轻转动。
沈砚卿转身,发带垂下的丝绦在风中轻扬:"母亲,时辰不早了。"他抬手为谢韫仪撩开禅房的门帘,门外飘落的雪花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禅房重归寂静时,榻上"昏睡"的孩童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本该澄澈的眸子里翻涌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阴鸷暗潮,如同淬了毒的寒刃,在昏黄烛火下泛着令人心惊的冷光。他苍白的手指死死攥住粗布被褥,骨节泛出青白。
前世种种在脑海中闪回——萧既曜假意搀扶父皇时袖中闪过的冷芒,母后凤钗坠地时溅开的血珠,还有萧烬夜……
"呵......"稚嫩的喉间溢出一声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笑。他凝视着窗棂外飘落的雪,每一片雪花都在他眼底化作前世未干的血迹。重活一世,这副羸弱身躯里囚禁的,是早已被仇恨淬炼过的灵魂。
既然苍天给了他重来的机会,那么这一次——他要让那些伪君子们尝尝,什么叫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细瘦的手指抚上心口,那里跳动着的不再是天真孩童的热血,而是精心算计的毒汁。
烛火在萧烬寒眼底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他苍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粗布被褥,脑海中浮现方才那个清冷如霜的身影。
(沈二公子...太傅府的嫡次子...)
他唇角勾起一抹与稚嫩面容极不相称的冷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个身份,可比想象中更有价值——太傅府在朝中根基深厚,若能借势而上...
"倒是意外收获。"孩童柔软的声线里浸着毒汁般的算计,他缓缓蜷起手指,仿佛已经将那人化作掌中棋子。
前世沈家最终倒向萧既曜...这一世...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阴鸷的眸中,化作一片冰冷的谋算。既然命运让他偶遇此人,那么这场精心编织的复仇之网,或许该从这位"救命恩人"开始织起。
青冥寺的大殿内,沉檀香雾缭绕,金身佛像低垂的慈悲眼眸俯瞰众生。沈砚卿广袖垂落,手持三炷清香跪于蒲团之上,玉白的指节与青烟融为一色。他闭目时纤长的睫毛在佛前长明灯下投下浅淡的阴影,宛若水墨画中工笔描摹的远山。
谢韫仪在他身侧盈盈下拜,杏色裙裾如莲瓣铺展。佛前烛火将二人身影投在经幡之上,恍若一幅安宁祥和的画卷。
此刻的沈砚卿尚不知,禅房中那个孱弱孩童眼中翻涌的,是足以焚尽他此生平静的业火。命运的丝线已在佛前悄然交织,将救赎与沉沦缠绕成解不开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