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暮色渐沉,青冥寺的钟声在山间悠悠回荡。来时的青绸马车载着两人,归途却添了一抹瘦小的身影。萧烬寒安静地坐在车厢角落,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唯有攥着沈砚卿衣角的手指泄露了一丝隐秘的欢愉。

谢韫仪正细心地为孩童拢紧斗篷,没瞧见他低垂的眼睫下闪过的暗芒。车帘随风轻晃,将寺门前那盏长明灯的光晕切割成碎片,恰如萧烬寒此刻掩在乖巧表象下,那些破碎而扭曲的算计。

沈砚卿侧首看向蜷在光影交界处的孩童,声音似雪落青竹:"倒是忘了问,小公子如何称呼?"袖间一缕沉香随着转身的动作缓缓流淌,在透过纱帘的夕照里浮起细碎金尘。

萧烬寒闻言立即挺直单薄的背脊,却在抬头时刻意让一缕额发垂落,恰到好处地半掩住眼尾那道浅疤:"我叫..."喉结轻轻滚动,像是吞咽过太多风雪,“无名字”三字落地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起袖中藏着的半块碎瓷——那是今晨他偷偷从禅房顺走的,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沈砚卿指尖一顿,随即轻轻拂过萧烬寒的发顶,如春风掠过新柳般温柔。他沉吟片刻,眸中泛起温润的笑意:"便唤你'云昭'可好?"指尖在孩童掌心细细描画这两个字,"愿你此生——"话音未落,忽觉掌心一湿。

萧烬寒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沈砚卿手背上,却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用舌尖悄悄舔去了嘴角的血腥味——方才咬破的唇。他颤抖着抓紧那截雪袖,声音哽咽得恰到好处:"云昭...喜欢..."

萧烬寒忽然浑身一僵,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连碎瓷片割破皮肤都浑然不觉。他怔怔地望着沈砚卿为他描画名字的指尖,那温暖的触感像灼热的炭火,烫得他心脏生疼。

前世的记忆如毒蛇般缠绕上来——那些谄媚的笑脸背后藏着淬毒的刀,甜腻的关怀里裹着致命的算计。就连最亲近的心腹,也在他药碗里落下过断肠散。

前世七岁那年,他最信赖的皇叔萧既曜捧着那瓶鸩毒,用温柔似水的嗓音哄骗他:"寒儿,这是能让你父皇母后延年益寿的仙药。"小小孩童怎知人心险恶,亲手将毒药掺进双亲的膳食。当真相血淋淋地撕开时,他呕出的那口鲜血染红了整片前襟,幼小的身躯里从此埋下永不愈合的伤口。

正是这份蚀骨之痛,让他在自戕的刀锋前生生止住——大仇未报,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此后数年,他靠着仇恨淬炼出一身钢筋铁骨,终于在尸山血海中登上九五之位。却终究棋差一着,被萧烬夜与虞斩霓联手绞杀。

如今重活一世,他再不会让任何人触碰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信任?那不过是弱者自欺欺人的把戏。这世间能信的,从来只有自己。

沈砚卿在识海里得意地和369自夸道:「小九你看!本公子起名的水准——」突然化出金光闪闪的匾额悬在神识里,上书龙飞凤舞的"当代文豪"四个大字。他戳了戳正在检测黑化值的系统面板,琉璃般的眸子亮得惊人:「这招叫以柔克刚!等带他看遍春花秋月...」说着突然用神识捏出漫天花雨,却见几片花瓣黏在了黑化值监测栏上——那数值正诡异地闪烁着血红光芒。

系统369默默调出后台数据流,只见萧烬寒好感度与黑化值竟呈双螺旋状纠缠上升。它幽幽幻化出个戒尺「啪」地打散那堆花瓣:「宿主,您有没有想过——」突然弹出立体投影,画面里孩童袖中的碎瓷片正滴滴答答渗着血,「给恶鬼送花环的结果,可能是被绞杀时死得比较体面?」

沈砚卿托着下巴,发带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识海里振振有词地对系统369宣布:「既然如此——」他突然变出一本烫金封皮的《宠崽指南》,哗啦啦翻到扉页,「从今日起,本公子要践行三光政策!」手指点着凭空浮现的条款:

「晨光熹微时——」画面切到蒸腾着热气的甜粥碗,他正偷偷往萧烬寒碗底埋糖莲子;

「月华初上时——」转场到替装睡孩童掖被角的剪影,却见黑暗中那双骤然睁开的幽深瞳孔;

「泪光闪烁时——」定格在他手忙脚乱给"摔倒"的萧烬寒吹手心,全然没注意对方袖口滑出的银针。

系统369的数据流突然组成鲜血淋漓的弹幕:「您这是养崽还是养蛊?!】紧接着弹出实时监测图——代表依赖值的藤蔓正疯狂缠绕黑化值的毒蛇,开出一簇簇妖异的红花。

系统369默默调出数据面板,看着那两条如交颈鸳鸯般缠绵上升的曲线,核心处理器差点过载——依赖值92%,黑化值99%,这特么是什么人间凶器!它盯着沈砚卿正欢天喜地给萧烬寒编花环的背影,数据流凝成一根虚拟烟管猛吸两口:「咳...宿主开心就好。」

谢韫仪执起绣着缠枝纹的绢帕,轻轻按在萧烬寒沾了粥渍的指尖,嗓音柔得像三月的柳絮:"好孩子,告诉姨母,今年几岁了?"她指尖拂过孩童嶙峋的腕骨,却在触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时微微一顿,将原本想问的"家世"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叹息:"瘦得连菩提子手串都挂不住呢..."

萧烬寒倏然抬起湿漉漉的睫毛——这个角度他对着铜镜练习过千百次,恰好能让烛光映出眼尾那颗要坠不坠的泪珠:"十,十岁了..."声音突然打了个颤,像是被回忆刺痛般蜷起手指。实则袖中左手正冷静地掐算着:十岁稚童该有的哽咽频率,发抖的幅度,甚至喘息时肩膀耸动的节奏,全都精确到分毫。

沈砚卿眸色微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温润的玉面竟被他攥出了几分凉意。谢韫仪则是将绢帕掩在唇边,眼底泛起慈母般的疼惜——她哪里知道,自己此刻的怜悯,正如一捧甘露浇灌在深渊里蛰伏的毒芽上。

萧烬寒垂着头,嘴角在无人处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太清楚如何利用这份同情了,就像前世利用那些朝臣的贪婪一般驾轻就熟。孩童单薄的肩膀轻轻颤抖,仿佛不堪重负,实则心中正冷静盘算着:要再添几道伤痕,才能让这位温柔的贵妇人允许他夜宿在沈砚卿的隔壁厢房?亦或是和沈砚卿同床共枕。

暮色渐染,沈府的青石阶前,沈琮壁一袭墨色锦袍临风而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珏。当那辆雕着云纹的马车辘辘驶近时,他眼底的霜色才随着车帘掀起的那一刻悄然消融——沈砚卿踏着鎏金脚凳翩然而下,衣袂翻飞间,连暮风都识趣地为他敛了三分寒意。

沈琮壁刚启唇唤了声"阿砚",话音未落便蓦地顿住——只见沈砚卿怀中小心翼翼拢着个孩童,那月白的广袖如同云纱般轻柔地裹住对方单薄的身躯。他垂首时额前碎发扫过孩童青紫的腕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捧着一盏将熄的琉璃灯,生怕稍重的气息便会惊碎满身裂痕。

沈琮壁眸光微凝——他从未见过阿砚这般情态。即便对待最亲近之人,清辉虽在却总隔着一层疏离。而今却将怀中孩童护得这般周全,连低垂的睫羽都染着三分前所未见的温软,倒像是把平生所有的暖意,都倾注在这一捧伤痕累累的瘦弱身躯上了。

沈琮壁眸光一暗,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捻紧了玉佩流苏,喉间像是含了颗未熟的青梅,酸涩得连嗓音都染上三分滞涩:"阿砚......"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那孩子攥着沈砚卿衣角的细瘦手指,"这位是?"话尾的迟疑在暮色中荡开浅浅涟漪。

沈砚卿朝沈琮壁微微颔首,眸中流转着温润的歉意:"阿兄且稍待。"他广袖轻拂,转身时衣袂如流云般掠过青石阶,已稳稳托住正欲下车的谢韫仪的手腕。暮风掠过他低垂的眉眼,将未尽之语都化作指尖三分妥帖的力道。

踏入沈府花厅后,沈砚卿亲自执起越窑青瓷茶壶,在袅袅茶烟中将青冥寺之事娓娓道来。谢韫仪不时以绢帕轻点唇角,补充几句温言软语。烛火映着三人身影,在云母屏风上摇曳出深浅不一的轮廓,恰似那段离奇际遇中明暗交错的因果。

沈琮壁指尖轻叩青瓷盏沿,发出清越的声响:"阿砚心存善念自是好的。"他眸色微深,似透过氤氲茶雾望向远处,"只是这世间机缘,太过巧合便成了因果。"话音未落,余光瞥见厅外廊下——那孩童正攥着沈砚卿遗落的玉佩穗子,怯生生的眼波下分明藏着钩吻花的毒。

沈砚卿执壶为沈琮壁续了半盏清茶,瓷盏相触时发出泠泠清响:"阿兄在军中见惯了诡谲风云,难免多思量些。"他唇角微扬,眼底却映着窗外一树将谢的海棠,"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自会当心。"指尖在案几上轻点两下,恰似安抚,又似不以为意的笃定。

沈砚卿执起一盏琉璃灯,暖黄的光晕在他眉间流转:"夜色已深,孩儿先行告退。"他朝谢韫仪与沈琮壁行了个端正的礼,转身时广袖轻拂,恰好拢住身后瘦小的身影,"云昭暂居我处,明日再向父亲禀明。"

萧烬寒乖顺地跟在沈砚卿身后,却在跨出门槛时蓦然回首。烛火将他眼底的怯懦映得真假难辨,唯有投向沈琮壁的那一瞬眸光,如淬了毒的银针般刺破夜色,转瞬又湮灭在孩童纯真的眼波之下。

沈琮壁凝视着那道消失在回廊尽头的瘦小身影,指节无意识地抵在唇畔。檐下风灯忽明忽暗,将他眼底的暗涌照得晦涩难明——那孩童回首时稍纵即逝的眼神,像极了他在北境战场见过的,雪地里伺机而动的幼狼。

沈砚卿将萧烬寒轻轻放在锦衾间,自己则斜倚在床头,指尖拂过孩童额前碎发:"今夜暂歇在此处,明日便为你收拾厢房。"他的声音渐低,如玉击般的清润嗓音染上几分倦意,拍抚在后背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萧烬寒蜷缩在沈砚卿身侧,双臂如藤蔓般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腰身:"公子待我...极好。"声音轻若蚊呐,却在黑暗中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待沈砚卿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他缓缓支起身子,指尖悬在对方如玉的面颊上方,微微颤抖。

月光透过纱帐,将沈砚卿的睡颜镀上一层银辉。萧烬寒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猛然收回,攥紧了身下的锦被——不能碰。这轮明月若是沾了他的手,怕是再难皎洁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