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侧后方的小巷,狭窄而陈旧。坑洼的水泥路面,两侧是低矮的、墙面斑驳的店铺。杂货铺、修车摊、散发着浓烈中药味的小诊所,还有几家挂着油腻招牌的小饭馆。空气里混杂着饭菜油烟、机油、中药和垃圾堆的复杂气味,比车站广场更甚,却带着一种更市井、更接地气的真实感。
苏畅轻车熟路地领着白添,在一家挂着“老张家常菜”招牌的小饭馆门前停下。招牌上的红漆早已褪色剥落,“家常菜”三个字几乎模糊不清。玻璃门上也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就这儿了,别看外面不咋样,里面还算干净,老板人实在,菜炒得也香。” 苏畅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油烟、饭菜香、消毒水和淡淡酒味的热浪扑面而来。饭馆不大,只有五六张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的方桌,此刻过了饭点,只有角落里一桌坐着两个穿着工装、正在喝酒划拳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头顶的老式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驱散着些许浑浊的热气。
一个系着油腻围裙、身材微胖、笑容憨厚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哟!小苏回来啦?有日子没见了!” 显然认识苏畅。
“张叔!生意兴隆啊!” 苏畅笑着打招呼,熟稔地将行李箱靠墙放好,“给我找个安静点的位置,我和我老同学吃个饭。”
“好嘞!里面靠窗那桌,安静!” 胖老板张叔热情地指向最里面一张靠窗的小桌,又麻利地拿起抹布象征性地擦了擦桌面,“想吃点啥?还是老三样?”
“今天不了张叔,” 苏畅拉开一张塑料椅子坐下,示意白添坐对面,“我这老同学刚回来,给他接风。来点实在的!炒个回锅肉,来个家常豆腐,再来个地三鲜!两碗米饭!哦,对了,先给我们来壶热茶!” 她点菜干脆利落,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白添有些拘谨地在苏畅对面坐下。塑料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环境确实简陋,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角落里堆着啤酒箱,但桌面和地面还算干净。比起北京那些精致却冰冷的餐厅,这里反而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好嘞!回锅肉!家常豆腐!地三鲜!米饭两碗!热茶一壶!” 张叔洪亮地朝后厨吆喝了一声,然后麻利地拎来一个暖水瓶和两个印着“茉莉花茶”字样的白瓷杯,放在桌上,“茶自己倒啊,菜马上就好!”
白添看着面前那个印着俗气红花、杯口还有个小豁口的白瓷杯,又看了看对面苏畅那双依旧明亮、带着笑意的眼睛,心中那股强烈的疏离感和自惭形秽,似乎被这朴实的环境和她的坦然冲淡了一些。她似乎完全不介意在这种地方吃饭,甚至……很自在。
“给,” 苏畅拿起暖水瓶,给白添面前的杯子倒上热茶。深褐色的茶水注入杯中,升腾起氤氲的热气,带着茉莉花的清香,驱散了些许室内的油腻气味。“先喝口热茶暖暖,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路上累坏了吧?”
白添双手捧住温热的茶杯,指尖传来暖意。他低头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轻轻“嗯”了一声。长途汽车的颠簸、晕车的难受、重逢的冲击、以及长久以来的疲惫,在这一刻被这杯热茶唤醒,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他确实累,累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北京……压力很大吧?” 苏畅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着气,目光温和地看着白添,语气很随意,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心,“我有个师兄也在北京工作,天天跟我吐槽,说节奏快得喘不过气,房租贵得要命,竞争激烈得像打仗。你……还好吗?”
她没有直接追问“你怎么变成这样”,而是巧妙地选择了“压力很大吧?”这个更宽泛、更容易切入的角度。她敏锐地捕捉到白添的敏感和防备,试图用更温和的方式打开话题。
“压力……是挺大的。” 白添喝了一口热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他斟酌着词句,避开了具体的困境,“工作……不太顺心。生活……也就那样。” 他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混日子呗。”
“混日子?” 苏畅挑了挑眉,显然不信,但也没有戳穿。她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白添,“白添,这可不像你啊。高中那会儿,你可是我们班最有想法的人。我记得大学时候看你朋友圈,你还搞了个什么……设计工作室来着?不过后来再看你更新相关消息就是宣告工作室解散了,虽然最后没成,但那劲头儿,啧啧,跟你现在这副模样可是判若两人啊”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试图唤起他过去的热情。
设计工作室……
白添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尘封的记忆被打开。是啊,大学时,他和室友孟涛,还有另外两个同学,确实雄心勃勃地搞过一个工作室,接点设计海报、做个小程序的活儿。那时候,虽然也累,但充满了激情和希望,觉得未来有无限可能。那时候沈曼也全力支持他,觉得他有上进心,经常陪他熬夜……
沈曼的名字像一根刺,猛地扎了他一下。他眼神瞬间黯淡下去,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苦涩。
“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倦怠,“理想……不值钱。”
“不值钱?” 苏畅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的消沉和那瞬间的黯淡,心中了然了几分。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有时候现实是挺骨感的。就像我,在律所实习,天天被使唤得跟个陀螺似的,复印、跑腿、整理卷宗,接触核心案子的机会少得可怜。工资也就够付个房租水电,想吃顿好的都得掂量掂量。梦想着当个匡扶正义的大律师?呵,先得熬过这看不到头的实习期,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留用名额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语气里也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
白添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他以为苏畅这样光鲜亮丽、谈吐自信的样子,在南方的大律所应该混得不错。没想到她也有自己的困境和压力。这让他心里那种强烈的落差感稍微平衡了一点。原来,大家都不容易。
“你也……” 他迟疑着开口。
“是啊,” 苏畅坦然地点点头,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推到白添面前,“喏,实习律师,听起来还行,其实就是个高级打杂的。带我的律师脾气暴,要求高,动不动就训人。好几次我都想撂挑子不干了。” 名片上印着“XX律师事务所”,下面一行小字“实习律师:苏畅”。
白添拿起那张质地精良的名片,看着上面“实习律师”几个字,再联想到她刚才描述的情景,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原来,每个人光鲜的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艰辛。苏畅的坦诚,无形中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你还坚持?” 白添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
“为什么不呢?” 苏畅拿起茶壶,给两人的杯子续上水,眼神里重新燃起那种白添熟悉的、带着韧劲的光芒,“虽然累,虽然憋屈,但每次看到自己整理的材料帮上了忙,或者跟着律师去开庭,哪怕只是坐在旁听席,看着那些唇枪舌剑,看着正义(或者不那么正义)得到伸张……我就觉得,这条路没选错。累点苦点,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吧?再说了,不坚持下去,怎么对得起自己当初拼死拼活考过的司法考试?” 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
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白添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熬出头?坚持?这些词对他而言,已经变得那么遥远和陌生。但在苏畅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鲜活的力量。
就在这时,张叔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盘子过来了:“回锅肉!家常豆腐!来喽!小心烫!”
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肥瘦相间、油亮诱人的回锅肉片,裹着红亮的酱汁;嫩白的豆腐浸泡在浓郁的酱色汤汁里,点缀着翠绿的蒜苗;还有色彩鲜艳、散发着锅气的地三鲜。简单的家常菜,却散发着最抚慰人心的烟火气。
“快尝尝!张叔的手艺绝对靠谱!” 苏畅拿起筷子,热情地招呼着,自己先夹了一块豆腐吹了吹,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嗯!还是这个味儿!地道!”
食物的香气和热气,苏畅满足的表情,还有她刚才那番带着韧劲的话语,像一股温暖的溪流,悄然融化了白添心头的坚冰。他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夹起一片回锅肉。
入口是浓郁的酱香、豆瓣的微辣和肥肉的丰腴、瘦肉的焦香,混合着蒜苗的清爽。熟悉的家常味道,带着一种久违的、直达心底的慰藉。饥饿感瞬间被唤醒,胃部发出诚实的抗议。他不再犹豫,埋头大口吃了起来。米饭的温热,菜肴的咸香,暂时填满了空虚的胃,也似乎驱散了一丝灵魂深处的寒意。
苏畅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下来,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不时给他碗里夹菜:“慢点吃,别噎着。这个豆腐很嫩……地三鲜里的茄子很入味……”
两人默默地吃着饭,气氛不再像最初那么尴尬。窗外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斜斜地洒在桌面上,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小饭馆里,只有角落里那桌工人的划拳声、头顶吊扇的嘎吱声,以及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在这个简陋却充满烟火气的小空间里,两个久别重逢、各自带着生活疲惫的老同学,第一次卸下了些许防备,分享着简单的食物和……一丝微弱的、名为理解的暖意。
白添吃着吃着,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对面小口吃着米饭、眼神依旧明亮的苏畅,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感激于她的关心和不追问,羞愧于自己的狼狈,也有一丝……被理解、被接纳的微弱感动。
这顿饭,这杯热茶,这个曾经熟悉的老同学,像一剂温和的良药,暂时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和尖锐的痛苦。虽然前路依旧迷茫,虽然沉沦的阴影并未散去,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间嘈杂油腻的小酒馆里,他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人间的微温。
而这微温,或许正是照亮他晦暗前路的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