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清河县火车站,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气中。站前广场空旷寂寥,只有零星几个裹着厚棉袄、扛着巨大编织袋的民工在瑟缩着等待。刺骨的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白添背着那个半旧的双肩包,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站在进站口附近。他穿着昨天那件洗得发白的卫衣,外面套了件单薄的夹克,根本无法抵御这清晨的酷寒。身体在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异常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具被提前宣判了死刑的躯壳,麻木地履行着“回京受刑”的程序。
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硬座车票,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蔓延至全身。昨晚在苏畅激将下燃起的那点不甘的火星,在冰冷的现实和巨大的恐惧面前,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开除!滚蛋!施剑那恶毒的宣告,如同魔咒般在脑中反复回响。
他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寻找着那抹米白色的身影。苏畅还没来。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感,在心底悄然滋生。如果她不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恐惧和自厌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薄雾中快步跑来。米白色的短款羽绒服,红色的围巾,正是苏畅。她脸颊冻得通红,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但眼神依旧明亮,带着一丝歉意和关切。
“抱歉抱歉!闹钟差点没响!” 苏畅跑到白添面前,喘着气,“冻坏了吧?快进站!里面暖和点!”
看到苏畅如约出现,白添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弛了一丝。他僵硬地点点头,跟着苏畅走进了同样寒气逼人的候车室。
清河到北京的硬座车厢,条件比长途大巴更加恶劣。狭窄的座位,硬邦邦的靠背,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泡面味、汗味和劣质烟草味。旅客们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各种嘈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白添和苏畅的座位挨着。苏畅靠窗,白添靠过道。刚一坐下,白添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将头重重地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了眼睛。他不想说话,不想思考,只想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屏蔽掉这令人窒息的归途和即将到来的审判。
苏畅看着他苍白而紧闭双眼的侧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默默地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淡淡的红枣姜茶的香气飘了出来。她将杯子轻轻推到白添面前的折叠小桌板上。
“喝点热的,暖一暖。” 她的声音很轻。
白添的眼皮颤动了一下,没有睁眼,也没有动。保温杯的温热透过薄薄的塑料板传递到冰冷的桌面上。
火车在单调的轰鸣声中启动了,驶离了熟悉的清河站。窗外的景色从破败的县城边缘,逐渐过渡到广袤荒凉的华北平原。枯黄的田野,光秃秃的树木,灰蒙蒙的天空……一切都透着无尽的萧瑟,如同白添此刻的心境。
时间在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中缓慢流逝。车厢内的气味和噪音令人窒息。白添始终闭着眼,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轻微摇摆,仿佛已经睡着了。但苏畅知道他没有。她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那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指关节发白、紧紧攥着车票的手。
她几次想开口,想说些鼓励的话,或者转移一下话题,但看着白添这副将自己与世界彻底隔绝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能默默地陪着他,感受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绝望和冰冷。她拿出手机,戴上耳机,假装在听音乐,目光却不时担忧地瞟向身边这个将自己蜷缩在痛苦堡垒里的男人。
漫长的旅程在煎熬中度过。当火车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驶入北京西站那巨大而冰冷的穹顶之下时,白添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神里没有归来的复杂,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认命般的麻木。
汹涌的人潮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向出口。白添和苏畅随着人流,艰难地挤出车厢,站在了嘈杂混乱、充满都市喧嚣的站台上。巨大的落差感瞬间袭来,清河县那短暂的宁静和温暖被彻底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现实扑面而来。
“我……我先去公司了。” 白添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他没有看苏畅,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涌动的人头。
苏畅看着他这副样子,心猛地揪紧。她知道,那场审判无法逃避,她也不能代替他去面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力:“好。你去吧。记住我说的话!挺直腰板!办完事,给我发个信息。我在……”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我在我租的房子附近找个地方等你?或者……你办完事直接去我那儿?我住的地方离你……离你原来住的那边不远。” 她报出了一个地铁站附近的地址。
白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去苏畅的住处?他现在的状态?他不敢想象。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不……不用了。我……我办完事,自己找个地方待着就行。”
“不行!” 苏畅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必须告诉我你在哪!或者……直接去我那!白添,你现在这状态,我不放心!”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坚持。
白添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心中那点抗拒被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渴望所取代。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暂时安全的、可以舔舐伤口的地方。苏畅那里……或许……比冰冷的街头要好。
“……好。”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办完事……去你那儿。”
“嗯!” 苏畅松了口气,“地址记好了吗?坐地铁X号线,到XX站下,C口出来右转,XX小区X号楼XXX室。钥匙……我待会儿放在门口地毯下面。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就自己开门进去等我。” 她交代得很仔细。
“知道了。” 白添点点头,将地址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那我先走了,” 苏畅看了看手表,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我得先去律所报个到,处理点紧急事情,然后尽快赶回去。你……小心点。” 她深深地看了白添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鼓励、担忧、心疼,还有一丝不容退缩的坚定。
说完,她不再犹豫,转身汇入了汹涌的人流,米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白添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像被遗弃在孤岛。苏畅的离开,仿佛抽走了他身边最后一丝温度。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
他深吸了一口北京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的悲壮,迈开沉重的脚步,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地铁换乘,再换乘。熟悉的线路,熟悉的拥挤,熟悉的冷漠面孔。每一次报站声,都像在提醒他距离审判台又近了一步。他感觉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裹挟在这座巨大都市的冰冷洪流中,身不由己地飘向那个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名为“耻辱”的终点。
当他终于站在那座熟悉的、带着计划经济时代烙印的陈旧红砖办公楼前时,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阳光照在斑驳的墙面上,反射出冰冷的光。他抬头看了一眼设计部所在的楼层窗户,仿佛能看到施剑那幸灾乐祸的眼神和李主任那张油腻而冷酷的脸。
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设计部里一如既往地弥漫着油墨、旧纸张和廉价茶叶的味道。几个同事正对着电脑忙碌,听到开门声,有人抬头看了一眼。
当目光触及白添时,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惊讶,错愕,随即是迅速移开的视线,带着一种刻意的回避和……不易察觉的疏离。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招呼,甚至连平时关系还算可以的小王,也只是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屏幕,仿佛他是一团令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施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正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看到白添进来,他嘴角立刻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充满恶意的嘲讽笑容。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精明的眼睛,像看一件垃圾一样,上下打量着白添狼狈的样子,眼神里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他甚至故意晃了晃手里的咖啡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是在庆祝一场胜利。
整个办公室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键盘敲击声和施剑喝咖啡的细微声响。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白添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示众的罪犯,接受着无声的审判和唾弃。
他低着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脚步虚浮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那个靠窗的、被文件柜挡住阳光的角落位置。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还没等他走到座位前,李主任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那个顶着地中海发型、身材发福的男人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白添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和一丝不耐烦。
“白添?跟我进来。” 李主任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办公室死寂的沉默,也砸在了白添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上。
审判,开始了。
白添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施剑那无声的嗤笑似乎更加清晰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没有当场瘫倒。
他像一个被押解的囚犯,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下,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象征着最终判决的、敞开的门。
身后,木门被李主任随手带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设计部里,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工作氛围,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窥探和冷漠的压抑。施剑放下咖啡杯,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残忍的笑容。
门内,是最后的宣判。门外,是无声的刑场。
白添感觉自己正坠入一个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绝望深渊。而他,连挣扎的力气,似乎都已被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