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苏畅被律所的电话匆匆叫走,留下白添独自站在清河畔的步道上。冬日的阳光依旧慷慨,但少了苏畅那团明艳的火焰,河边的风似乎也多了几分料峭的寒意。苏畅最后的话语——“别放弃自己”、“我等你回来”——像带着余温的炭火,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明明灭灭,既带来暖意,又灼烧着他的迷茫与自省。

他在河边又徘徊了许久,看着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不知疲倦地向东流去。苏畅的问题反复敲打着他的神经:“你想往哪里走?”“你心里还有火吗?” 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一个答案,一个方向,但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灰雾。北京是冰冷的牢笼,清河是温柔的陷阱,他似乎被困在了两者之间的夹缝里,进退维谷。

直到日头偏西,寒意渐浓,他才裹紧了外套,慢慢踱回家。

家里的气氛依旧温暖而沉默。母亲看到他回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张罗着晚饭。父亲依旧话不多,只是默默地把炉火烧得更旺了些。饭桌上,依旧是简单的家常菜,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絮叨着邻里间的琐事。白添安静地听着,努力回应着,但心思却早已飘远。苏畅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正对着电脑焦头烂额?那个“王律师”是不是又在训斥她?

一种莫名的、带着牵挂的烦躁感,悄然滋生。

晚饭后,白添帮母亲收拾了碗筷,便躲回了自己的小屋。他拿出那部旧手机,屏幕一片漆黑。他想给苏畅发条短信,问问她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但手指在按键上徘徊良久,最终还是放下了。以什么身份呢?一个自顾不暇的失败者,去关心一个正在奋斗的、前途光明的实习律师?他有什么资格?

挫败感和自我厌弃再次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他藏起来的烟盒和打火机。熟悉的渴望立刻攫住了他。他需要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需要那缭绕的烟雾暂时屏蔽掉脑中混乱的思绪和无用的牵挂。

他悄悄起身,拿起烟盒和打火机,像做贼一样溜出了家门。屋外已是夜色四合,寒气逼人。他走到屋后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哆嗦着手抽出一根烟,点燃。

“嘶……” 熟悉的辛辣感冲入肺部,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和咳嗽。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在寒冷的夜色中迅速消散。烟草带来的短暂慰藉,像一层薄纱,暂时蒙住了心底翻腾的焦虑和那丝莫名的牵挂。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旧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夜的寂静。

白添的心猛地一跳。这么晚了,会是谁?他有些紧张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微光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了来电显示的名字——苏畅。

他几乎是立刻掐灭了刚抽了两口的烟,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键:“喂?苏畅?”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苏畅清脆的声音,而是一个有些焦急、带着点口音的中年女声:“喂?是白添吗?我是苏畅妈妈!畅畅她……她喝多了!在家闹腾呢!这孩子,平时不这样的,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接了个电话回来就闷闷不乐,晚上吃饭时自己喝了好几杯白酒!我和你叔都劝不住!她……她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你能……能不能过来看看她?就在家,离你家不远……”

苏畅喝多了?念叨着他的名字?

白添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完全无法把电话里描述的景象和白天那个阳光明媚、干练利落的苏畅联系起来。

“阿姨您别急!我……我马上过去!地址是?” 白添来不及多想,立刻应道。苏畅妈妈飞快地报了个地址,果然就在他家附近隔了两条街的一个老居民区。

挂了电话,白添顾不上多想,拔腿就朝着苏畅家跑去。冷风呼呼地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寒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苏畅怎么了?

很快,他就找到了苏畅家的小院。院门虚掩着,透出屋里温暖的灯光。他推门进去,就看到苏畅的妈妈正焦急地等在院子里,看到白添,像看到了救星:“白添啊,你可来了!快进去看看!她爸正看着她呢!”

白添点点头,快步走进堂屋。一股浓烈的白酒味扑面而来。只见苏畅穿着一件粉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地靠在旧沙发上。她父亲,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正手足无措地坐在旁边,试图拿走她手里还攥着的半杯白酒。

“畅畅,别喝了!听话!” 苏父的声音带着无奈和心疼。

“我没醉……爸……我高兴……高兴……” 苏畅口齿不清地嘟囔着,眼神飘忽,看到门口的白添,突然眼睛一亮,挣扎着要站起来,“白……白添?你来啦!快……快坐!陪我……陪我喝一杯!” 她踉跄着,差点摔倒。

白添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是滚烫的温度和浓重的酒气。苏畅顺势靠在了他身上,仰起红扑扑的脸,眼神迷蒙地看着他,傻傻地笑着:“嘿嘿……我就知道……你会来……”

“苏畅,你喝太多了!” 白添皱紧眉头,试图扶稳她。

“不多……不多……” 苏畅摇着头,身体软绵绵地往下滑,“我……我今天……把王师太要的材料……搞定了!厉害吧?……她……她还夸我了呢……虽然……虽然骂得更多……” 她说着说着,声音带上了哭腔,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可是……可是好累啊……白添……真的好累……我好想……好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埋在白添的肩膀上,小声地啜泣起来,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服。

苏父和苏母站在一旁,看着女儿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苏母叹了口气:“这孩子,在律所压力太大了,回来又……唉。白添啊,麻烦你照顾她一会儿,让她哭出来也好。我去给她煮点醒酒汤。” 说着,拉着欲言又止的苏父去了厨房。

堂屋里只剩下白添和靠在他肩上哭泣的苏畅。灯光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淡淡的悲伤。白添僵硬地站着,身体因为苏畅的依靠和滚烫的眼泪而紧绷。他从未见过苏畅如此脆弱的一面。白天那个充满斗志、阳光明媚的女孩,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在他怀里无助地哭泣。

他的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紧紧攫住。心疼她的疲惫和压力,也震惊于她此刻展现出的、毫不设防的脆弱。那句“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封闭的心门。

他笨拙地、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苏畅因为抽泣而颤抖的背。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没事了……苏畅……没事了……” 他低声安慰着,声音干涩,却异常认真,“想哭……就哭出来吧。”

苏畅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更加绵软地靠在他身上,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喷在他的脖颈间,带来一阵异样的酥麻感。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肩膀,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过来。

白添一动不敢动,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血液似乎在加速奔流。他低头,只能看到她凌乱的发顶和一小段白皙的、因为醉酒而泛红的脖颈。一种陌生的、带着保护欲和某种悸动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与他长久以来的颓废和绝望激烈地碰撞着。

厨房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和苏母低声的交谈。堂屋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苏畅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和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带着酒气、泪水和微妙温度的暧昧气息。白添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感受着怀中女孩的温热和脆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苏畅,这个曾经的老同学,此刻正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闯入了他荒芜而冰冷的世界中心。而这束光,带来的不仅是温暖,还有令人心慌意乱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