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小公园的破旧长椅上,白添像一尊被悲伤和绝望冻结的冰雕,蜷缩着,无声地流泪。时间在压抑的呜咽和寒风的呼啸中缓慢流淌。苏畅坐在长椅另一端,没有言语,只是用沉默而坚定的存在,充当着这片冰天雪地里唯一微弱的热源。
不知过了多久,白添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依旧埋着头,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膝盖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感。
“白添,” 苏畅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哭出来……会好受点。”
白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但他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丝。
苏畅看着他身上单薄的卫衣在寒风中显得如此无助,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她没有去碰他,只是将视线放低,努力迎上他低垂的、空洞的眼神。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很苍白。” 苏畅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工作没了,很痛,很屈辱。施剑那种人渣的话,更恶心。但白添,你得记住,他们能开除你,能羞辱你,但他们定义不了你是谁!”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不是废物!永远都不是!你只是……暂时摔倒了,摔得很重。但摔倒的地方,不是终点!你还有手,有脚,有脑子!你还有……”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还有关心你的人!比如……你爸妈,比如……我。”
“我”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白添死寂的耳中。
白添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依旧没有抬头,但苏畅的话,像投入冰湖的小石子,终究是激起了微弱的涟漪。
“饿吗?” 苏畅突然转换了话题,语气变得柔和而家常,“哭累了,伤心够了,总得吃点东西。我知道前面巷子口有家小面馆,老板下的清汤面,汤头特别鲜,面条也劲道。小时候我心情不好,我爸就带我去吃一碗,热乎乎的下肚,什么烦心事都能暂时忘掉。走,我请你吃碗‘解酒面’?虽然你没喝酒,但解解心里的‘苦酒’也行。”
她的提议如此突兀,却又如此自然。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有一种朴素的、带着烟火气的关怀。
白添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红肿,布满了血丝,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他看着苏畅蹲在他面前,仰着脸,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力量。那碗热乎乎的“解酒面”,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弱火光,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最终只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嗯。”
苏畅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她站起身,伸出手:“来,起来。地上凉。”
白添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白皙纤长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握,而是自己撑着冰冷的椅面,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长时间蜷缩让他的双腿麻木僵硬,站起来时晃了一下。
苏畅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胳膊肘,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稳稳地支撑着他:“慢点。”
两人沉默地离开了废弃的小公园,朝着苏畅说的那家面馆走去。白添的脚步依旧虚浮,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如同行尸走肉。苏畅扶着他胳膊的手,坚定而温暖,像一根无声的拐杖,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意志。
面馆果然很小,很旧,只有四张油腻腻的小方桌。正是下午非饭点,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
“张伯,两碗清汤面!多放点葱花!” 苏畅熟稔地喊道,扶着白添在最里面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旁坐下。
老头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慢悠悠地起身去了后厨。
店里很安静,只有后厨传来锅碗碰撞和烧水的咕嘟声。空气中弥漫着面汤、酱油和陈年油污混合的味道。白添低着头,看着桌上被无数次擦洗后留下的深浅不一的痕迹,沉默不语。刚才在公园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似乎被暂时压抑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如同沉入水底的疲惫和麻木。
苏畅也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粗糙的纸巾,仔细地将两人面前的桌面又擦了一遍。动作自然,没有一丝嫌弃。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端了上来。清澈的汤底,雪白劲道的面条,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散发着最朴素的、却最能抚慰人心的香气。
“快吃!趁热!” 苏畅将筷子塞到白添手里,自己率先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吸溜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嗯!还是这个味儿!暖胃又暖心!”
白添看着眼前这碗散发着热气的面,又看了看对面吃得一脸满足的苏畅。食物的香气和热气,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动了他麻木的神经。胃部传来诚实的饥饿感。他拿起筷子,学着苏畅的样子,挑起面条,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入口中。
温热的、带着淡淡咸鲜的面汤滑过干涩的喉咙,劲道的面条在齿间咀嚼。简单的味道,却带着一种直达灵魂的慰藉。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流入冰冷的胃,又似乎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再犹豫,开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动作依旧有些机械,但专注而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屈辱和绝望,都随着这温热的食物一起吞咽下去,消化掉。
苏畅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柔和而复杂。她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夹到了白添碗里:“多吃点,补充体力。”
白添的动作顿了一下,看着碗里多出来的煎蛋,没有拒绝,只是埋头吃得更快。
一碗热面下肚,身体似乎真的回暖了一些。冰冷的四肢有了知觉,麻木的大脑也似乎开始缓慢地重新运转。虽然绝望的底色依旧浓重,但至少,那种濒临窒息的崩溃感被暂时压制了下去。
“明天……我得走了。” 苏畅放下筷子,看着白添,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现实,“晚上的火车。”
白添吃面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低着头,看着碗里剩下的一点面汤。苏畅也要走了。这短暂的、如同偷来的依靠和温暖,也要结束了。他必须独自一人,拖着这具被开除、被驱逐的残破躯壳,回到那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北京,去面对更加不堪的境地——收拾东西,滚蛋。
巨大的无助感和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回去,” 苏畅的声音带着理解和心疼,“但有些事情,躲是躲不掉的。你必须回去,把离职手续办了。拖着,对你没好处,只会让施剑那种人渣更得意。”
白添沉默着。他知道苏畅说的是对的。
“白添,” 苏畅的声音变得更加认真,带着一种律师特有的清晰和力量,“看着我。”
白添艰难地抬起头,对上苏畅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听着,这不是世界末日!” 苏畅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劈开他眼前的绝望迷雾,“一份工作而已!丢了,再找!北京那么大,机会那么多!你白添,有才华,有脑子,只是暂时运气不好,遇到了垃圾人和垃圾事!别让那些垃圾定义你!”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强大的信念感,冲击着白添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回去!把该办的手续办了!挺直腰板!告诉他们,不是你不行,是那破地方配不上你!然后,收拾心情,重新开始!简历我帮你改!工作我帮你留意!律所有时候也需要设计方面的外包合作,我可以帮你问问!” 苏畅越说越激动,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斗志,“白添,别让我看不起你!别让施剑那种人渣看笑话!”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白添死寂的心湖上,试图砸碎那层坚冰。尤其是最后那句“别让我看不起你”,像一根鞭子,抽打在他仅剩的自尊心上。
白添看着苏畅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信任、鼓励和……一丝失望的威胁(如果他继续沉沦),心中翻江倒海。羞愧、感动、一丝被点燃的不甘,还有对未知前路的恐惧,激烈地交织碰撞。
“我……”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
“别‘我’了!” 苏畅打断他,眼神灼灼,“你就告诉我,敢不敢回去?像个爷们儿一样,把该了结的了结了,然后重新开始?”
敢不敢?
白添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着苏畅眼中那份近乎逼迫的期待,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一股久违的、混合着屈辱和愤怒的血性,被苏畅这通毫不留情的“激将法”猛地点燃了!
施剑那张刻薄的脸,李主任那厌恶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滚蛋?废物?不!他凭什么要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他们羞辱?!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这股痛感,反而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他抬起头,迎上苏畅的目光,眼神里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倔强的火焰,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
“……敢!”
这一个字,嘶哑,干涩,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苏畅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那点光(哪怕是被愤怒点燃的),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欣慰的泪光:“好!这才是我认识的白添!”
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掏出钱包:“老板,结账!” 她抢在白添有所动作之前付了钱。
走出油腻的小面馆,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凛冽。
“走,陪我去趟车站,” 苏畅语气轻松了些,“我得取票,顺便……也帮你买一张吧?明天……我们一起回北京?”
白添的脚步顿住了。一起回北京?他看着苏畅眼中坦荡的关切和不容置疑的决定,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火焰旁,又悄然滋生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依靠感。
“嗯。” 他没有反对。
清河县火车站很小,远不如北京西站那般宏伟繁忙,但傍晚时分也聚集了不少旅客。苏畅熟门熟路地在自助取票机上取了自己的车票,然后拉着白添走向售票窗口。
“两张明天最早去北京的硬座。” 苏畅对窗口里的售票员说道。
“最早一班是早上七点二十的K字头,硬座还有,要吗?” 售票员头也不抬地问。
“要。” 苏畅干脆利落。
白添站在一旁,看着苏畅付钱,拿票,动作流畅。两张小小的、印着车次和座位号的硬纸板车票递到了他面前。
“拿着,” 苏畅将其中一张塞进白添手里,“明早六点半,车站门口见。别迟到!我可不想等你!” 她的语气带着点命令式的俏皮,试图冲淡离别的沉重。
白添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薄薄的车票,仿佛握着通往未知战场(或者说刑场)的通行证。冰冷,沉重。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孤独了。
“苏畅……”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在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一次次向他伸出手,给予他温暖、鼓励,甚至不惜用激将法点燃他残存血性的女孩,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感激,愧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更加复杂的情愫。
“谢……谢谢你。”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这最朴素、也最沉重的三个字。
苏畅看着他,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她笑了笑,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而明亮:“谢什么?我们是老同学啊。”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而认真,“白添,记住,明天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我在北京等你。我们说好的,等你安顿下来,我请你吃饭!地方……你挑!这次,我保证不迟到!”
她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像老友告别般,轻轻拍了拍白添的肩膀。那触碰带着温度,带着力量,也带着一个沉甸甸的约定。
“嗯。” 白添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张车票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黑暗中的一丝微光,也攥住了一个必须践行的承诺。
火车站广播响起,提示着某趟列车的旅客开始检票进站。暮色四合,清河县在晚霞中渐渐安静下来。明天,他们将一同踏上归途,回到那座充满冰冷现实和未知挑战的城市。而这一次,白添的背包里,除了绝望和恐惧,似乎还多了一点点……被强行点燃的、名为“不甘”的微小火种,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名为“约定”的温暖念想。
告别在即,前路未卜。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