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约莫六十出头的精瘦老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旧军便装,头戴一顶同样洗得发白的单军帽,脚蹬一双刷得锃亮的黑布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皱纹深刻,像贺兰山风化的岩石,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明亮,带着洞悉世事的狡黠和一种玩世不恭的劲儿。他手里还拎着半瓶“银川大曲”,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倚着门框,饶有兴致地看着屋里的闹剧。

“老……老陈头?”李建国愣了一下,认出来人。这是住在厂区最北边角落的独居老头陈援朝,据说以前在部队待过,转业后分到厂里,干过几年仓库保管,后来不知怎么就不干了,平时深居简出,性子孤拐,跟家属院大多数人来往不多。

“陈大爷?”李小满也有些意外,她只记得这个陈老头偶尔会去陈伯那里借书,说话总带着点阴阳怪气的调调。

陈援朝没理会李建国,目光扫过坐在地上的老太太、脸色难看的李建军夫妇、低着头的李启远,最后落在李小满身上,眼神亮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慢悠悠地踱步进来,那股淡淡的酒气也随之飘散。

“啧啧,老太太,您这身子骨,坐地上多凉啊?不怕得老寒腿?”陈援朝走到老太太跟前,弯腰伸手,看似要扶她,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硬生生把老太太从地上“提溜”了起来,按到旁边唯一空着的椅子上。老太太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竟忘了挣扎。

“还有你,”陈援朝又转向李建军,手指点了点他,眼神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审视和压迫感,“大小伙子,有手有脚,不想着怎么靠自己给儿子挣前程,净琢磨着刮亲哥亲嫂子的油水,臊不臊得慌?老子当年在贺兰山拉练,零下三十度,冻掉脚趾头都没跟战友伸过手要过一口干粮!你这点出息,连老子当年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李建军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训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陈援朝也不管他,自顾自从怀里摸出两个油纸包,随手丢在桌上:“喏,刚在街口买的炒糊饽和烩羊蹄,还热乎着。建国,秀英,还没吃饭吧?先垫吧垫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跟这些歪理邪说干仗!” 他这自来熟又带着点蛮横的举动,瞬间冲淡了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陈……陈叔,您这是……”李建国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我路过,闻着这屋里有股子歪风邪气,过来看看热闹,顺道给正义的一方送点军需。”陈援朝大喇喇地拉过一张小板凳坐下,拧开酒瓶盖,仰头灌了一口,咂咂嘴,“痛快!这银川大曲,就得就着热闹喝才够味儿!”

他那副混不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让原本气势汹汹的老太太和李建军一家,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脸色更加难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屋里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愤怒、尴尬、惊愕、还有一丝莫名的滑稽感交织在一起。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风沙稍歇。李小满惦记着赵南星手背上的伤,犹豫再三,还是揣着一小瓶红药水和一卷干净的纱布,绕到了防风林边。远远地,她看到赵南星正蹲在那棵老沙枣树下,似乎在捣鼓着什么。

“喂!”李小满走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手好了没?”

赵南星闻声抬头,看到是她,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嘴角也微微扬起:“好得差不多了,皮外伤。”他站起身,把手里一个刚用细铁丝和废轴承做成的、结构精巧的小玩意儿展示给李小满看,“看,刚弄好的,能当个小台灯底座。”

“你手那么巧,不去学技术可惜了。”李小满看着那精巧的小装置,由衷赞叹。她注意到他手背上结痂的伤口,还是拿出红药水和纱布,“还是再涂点药吧,天冷,怕冻着。”

赵南星没有拒绝,顺从地把手伸给她。李小满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红药水,轻轻涂抹在伤口上。冰凉的药水触碰到皮肤,赵南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那天……谢谢你了。”李小满一边涂药,一边低声说,想起巷子里他挡在自己身前、眼神凶狠的样子,还有那猝不及防的对视,脸颊又开始发烫,“还有……那老头……”

“你说陈援朝?”赵南星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

“嗯,你认识他?”李小满有些惊讶。

赵南星沉默了片刻,看着李小满专注涂药的侧脸,昏黄的夕阳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他……认识我爸。”

李小满涂药的手猛地顿住,愕然抬头:“什么?”

赵南星的目光望向远处贺兰山深沉的轮廓,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爸……支援‘三线建设’走之前,陈援朝是他那个工程队的队长。后来……我爸出事,也是他……帮忙处理的善后。他转业到棉纺厂,其实……是受人之托,想照应我。”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是……他不愿意明说,我也……一直假装不知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李小满的心湖,激起千层浪。她瞬间明白了陈援朝那天突然出现的缘由,明白了那看似混不吝的言行下,深藏的责任感和对故人之子的守护。她看着赵南星眼中深藏的痛楚和一丝终于愿意分享秘密的释然,心口又酸又胀。

“南星哥……”李小满放下药水,轻轻握住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想传递一点温暖。

赵南星感受到她指尖的温软和关切,身体微僵,却没有抽回。他反手,轻轻回握住了她的手。这个动作比上次巷子里的意外更加清晰,更加主动。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凉意,却将李小满的手完全包裹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和一种无需言说的悸动。

“小满……”赵南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热度,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不再有任何掩饰,“那天在巷子里……我说的话,是真的。”

李小满的心跳瞬间失序,脸颊像火烧云般红透。她知道他指的是那句“更不行碰”和那份不顾一切的维护。

“我……”李小满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对上他灼热的目光,勇气却像被点燃,“我……我也不是废物!我会考上大学的!我……我会走得很远很远!”她像是在回应他的守护,也像是在坚定自己的誓言。

赵南星看着她因激动而闪闪发亮的眼睛和红扑扑的脸颊,嘴角的笑意缓缓漾开,不再是苦涩或压抑,而是带着少年人明朗的暖意和宠溺:“我知道。你会走得很远。我……”他握紧她的手,眼神坚定而温柔,“我会看着你走远,也会……努力走到能看见你的地方。”

夕阳的余晖穿过稀疏的枝桠,将两人交握的手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寒风依旧在林中穿梭,却再也吹不散两颗紧紧靠近、彼此承诺的年轻的心。贺兰山巨大的身影沉默地伫立着,仿佛在见证着这份在寒冬中破土而出的、带着伤痕却无比坚韧的情意。李小满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所有的喧嚣和寒冷都远去了,只剩下眼前人明亮的眼眸和那句沉甸甸的承诺。她用力地回握,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也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