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朔风,像贺兰山派出的冷硬信使,裹挟着细碎的沙粒,抽打在棉纺厂家属院的红砖墙上,发出嘶嘶的声响。高考倒计时的牌子翻得人心惊肉跳,空气里除了刺骨的寒,更添了无形的硝烟。厂门口“严打”的标语又换了一批,措辞愈发严厉。而家属院内部,一场由“顶替名额”引发的暗流,终于在寒风中汹涌爆发。
这天傍晚,李小满刚推开家门,就被屋里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攫住了。父亲李建国坐在唯一那把旧藤椅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着呛人的“大前门”,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母亲王秀英坐在床边,眼圈红肿,手里紧紧攥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枕巾,无声地抹着眼泪。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揉皱的纸片。
“妈……爸……怎么了?”李小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预感到风暴的中心正是那个悬而未决的名额。
王秀英抬起泪眼,声音哽咽:“小满……你奶奶……她……她带着你叔和你婶,直接闯到厂里人事科去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说你是女娃,迟早要嫁人,这名额给了你就是浪费!说你爸糊涂,胳膊肘往外拐!非要……非要人事科把名额直接划给你堂弟李启远!人事科的老张……被你奶奶闹得下不来台……”
李建国猛地掐灭了烟头,烟蒂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像他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疲惫到骨子里的沉重:“闹吧……让他们闹……闹到天上去!这名额,是我李建国在厂里干了二十年,一榔头一榔头敲出来的!给谁不给谁,我说了算!” 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我李建国的闺女,不是废物!她就是要考大学!这名额,我就是给她留着!谁也甭想抢走!”
“爸……”李小满看着父亲从未有过的激动和眼底深藏的痛楚,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快步走到母亲身边,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
就在这时,院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老太太尖利的嗓音像锥子一样刺进来:“李建国!你给我出来!今天这事,必须有个说法!”
紧接着,叔叔李建军、婶婶刘翠花,还有一脸不情愿却又带着某种期盼的李启远,都涌了进来。狭小的屋子瞬间被塞满,空气更加稀薄压抑。
“妈!您闹到厂里去,还嫌不够丢人吗?!”李建国看着气势汹汹的母亲,声音低沉得可怕。
“丢人?丢什么人?!”老太太拄着拐杖,手指几乎戳到李建国的鼻子上,“我看是你被王秀英这个狐狸精迷昏了头!放着好好的儿子不帮,偏要把老李家的根儿往死路上逼!这名额,今天你必须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给启远!不然我就死在你家门口!”她说着,竟真的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嚎哭起来,“我的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个不孝的儿子啊!”
刘翠花立刻配合着干嚎起来:“就是啊大哥!你心也太狠了!启远可是你亲侄子啊!你忍心看着他没出路吗?小满她一个丫头片子……”
“够了!”一声清脆却带着凛冽寒意的怒喝打断了刘翠花的哭嚎。李小满猛地站起身,挡在父母身前,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撒泼的奶奶和刻薄的婶婶。她受够了!受够了这种无休止的掠夺和道德绑架!
“奶奶!婶婶!你们口口声声说启远是老李家的根儿,说我没用!”李小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有力,像冰凌撞击,“那好!我问你们!从小到大,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不是紧着启远?我穿堂哥的旧衣服,用堂姐的旧课本,启远呢?新衣服新书包!我爸托人弄来的复习资料,你们二话不说就要抢!现在连他熬了二十年才换来的名额,也要硬抢!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爸这个儿子?还有没有我妈这个嫂子?还有没有我李小满这个人?!”
她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撕开了那层虚伪的“亲情”面纱。老太太的哭嚎戛然而止,刘翠花也噎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李启远羞愧地低下了头。
“李小满!你……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李建军脸上挂不住,色厉内荏地吼道。
“长辈?”李小满冷笑一声,目光转向叔叔,带着前所未有的嘲讽和鄙夷,“一个只会躲在老娘和老婆后面,靠撒泼打滚、欺负自己大哥大嫂侄女来给儿子‘挣命’的长辈?我李小满今天就把话撂这儿!这名额,是我爸的!他想给谁就给谁!谁也别想抢!我李小满,不靠你们施舍!我靠我自己!高考,我考定了!大学,我上定了!你们谁也别想拦着我走自己的路!”
掷地有声的话语,像惊雷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炸开。所有人都被李小满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反抗和清晰坚定的宣言震住了。王秀英看着女儿挺直的脊梁,眼泪流得更凶,却是欣慰的泪。李建国看着女儿,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愧疚,更有一种被女儿勇气点燃的微光。
“反了!反了天了!”老太太气得浑身筛糠,指着李小满,“你……你个孽障!我……我打死你!”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李建军连忙去扶。
就在这剑拔弩张、混乱不堪的时刻,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哟嗬!这唱的是哪一出啊?《三娘教子》还是《墙头记》?挺热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