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历2012年。
十二岁的少年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睡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大口喘息着,如同刚从溺亡的边缘被拽回。黑暗中,梦里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真实感,仍在每一个毛孔中残留、烧灼。
那不是寻常的噩梦,是决堤的遗忘之海。是九岁那年被封存、被遗忘的自己,正用最暴力、最痛苦的方式,重新凿开意识的坚冰,喷涌而出。
梦中的他,才九岁。那个暑假午后,阳光金灿灿地铺洒,空气里蒸腾着青草和塑胶跑道的味道。公园里孩童的嬉笑声在身后渐渐拉远。记忆中,他像一头挣脱缰绳的小马驹,被一股没来由的、狂野的冲动攫住。那辆银色的儿童自行车,是他幻想中的骏马。双脚猛地蹬踏下去,链条发出欢快又刺耳的“咔哒”声,车子如离弦之箭,向着公园外冲去。
“等等!”记忆中爷爷的声音带着惊恐和衰老的沙哑,被远远甩在身后模糊成风中的杂音。奶奶?他甚至没听清喊了什么,只有呼啸的风声灌满耳朵。小小的身体紧握车把,肾上腺素燃烧着一切恐惧和劝阻。他享受着这种绝对的速度带来的眩晕和掌控感——一种在祖父祖母小心翼翼的呵护下从未体验过的、近乎破坏性的自由。
车轮碾过公园的水泥路、滑下青草斜坡、猛地冲上了衔接城市动脉的高架桥。身边巨大的钢铁造物——汽车——以令人心悸的速度贴身掠过,带起的气流几乎要将他卷走。油污、尾气、轮胎摩擦橡胶的焦糊味混杂着高处的风灌入鼻腔。巨大的桥体在脚下微微颤动,发出低沉嗡鸣。城市在他脚下展开,陌生而庞大。他不看路牌,身体深处的某种“方向感”被激活,引领着他,本能地向着“家”——那个有爷爷奶奶等着的、代表着安全和熟悉的港湾——一路猛冲下去。
视线里的景象终于切换成熟悉的街景。看见家门口那条宽敞却车流不断的大马路时,心脏在短暂的悬停后剧烈地搏动了一下。斑马线就在眼前!终点在即!他能感觉到家门就在马路对面不远处,他甚至似乎闻到了奶奶做饭的隐约香气——尽管这很可能只是记忆的错觉。
就在这一瞬,当他的前轮刚刚接触斑马线那白色的、安全象征的边缘时——
轰——!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从腹腔深处被硬生生顶出来的一股冲击波!从身体的左侧,毫无征兆地、野蛮地将他从“掌控一切”的天堂拽入毁灭深渊!
视野猛地向左剧烈倾斜、旋转、撕裂!
一辆狰狞的黑色钢铁巨兽——一辆奔驰轿车,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速度与威势,从旁边车道毫无保留地撞了上来!
时间被拉长,凝固成粘稠的蜜糖。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自行车在空中弯曲、变形、解体,金属碎片如同慢动作舞蹈般抛洒;能“看见”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撞得飞离了地面,像一块被抛出的破布娃娃。
思维异常地“清醒”起来,冷酷得不像九岁的孩子。
空中的落点:身体被撕裂般疼痛,但大脑却高速运算着——身体蜷缩!保护头部!双腿尽量向下蹬踏,不是想落地,而是试图调整那个注定沉重无比的着地点!
物理法则接管一切:“砰!”令人牙酸的闷响。粗糙、滚烫的沥青路面瞬间吞噬了脆弱的皮肉。摩擦!大腿外侧、整条手臂、肩膀、侧脸!坚硬的砂砾像是无数把微型锉刀,粗暴地磨穿薄薄的衣服,撕开皮肤,在血肉中留下灼热的刻痕。每一次翻滚都伴随着筋骨错动和新的撕裂感。
视野的旋转:天旋地转,蓝天、扭曲的行道树、冰冷的建筑边缘、围观路人惊恐万状的倒影,混杂着灼目的阳光和沥青路腾起的热浪,混乱无序地在视网膜上高速闪现。
不知翻滚了多少圈,世界终于带着重伤的剧痛和刺耳的耳鸣停了下来。血味弥漫在口腔和鼻腔里。
一片死寂。
随即,是周围爆发的惊呼声,女孩子的尖叫,男人喊着“打120!”“我的天啊!”的嘈杂背景音。
在无数道惊骇、呆滞的目光注视下,那个刚刚被撞飞出去十几米远、像个破烂玩具摔在地上的小男孩——
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左腿剧痛,微微弯曲。右臂无力地耷拉着,血肉模糊。衣服破烂,脸颊、额头都擦破了一大片,渗着血珠和砂砾。但他就这样,像个从终结者片场走出的、濒临散架的残破机器人,一瘸一拐,异常“坚定”地,越过散落的车轮和碎片,走向那辆肇事的黑色奔驰车。
仿佛那不是让他粉身碎骨的仇敌,而是他此刻唯一能找到的、模糊认知中的“目标”。
他用尚且完好的左臂,开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打紧闭的驾驶座车窗。手指的血蹭在漆黑锃亮的玻璃上,留下不祥的印记。
“笃、笃、笃……”
声音沉闷而执着。
“哐当。”副驾的车门解锁了。他拉开,小小的身子带着一身血污和尘土,艰难地钻进了充斥着昂贵皮革味和空调冷气的副驾驶座。
世界的声音瞬间被隔绝了大半。冷气抚过滚烫、渗血的皮肤,带来一种怪异的舒适感。
累。
铺天盖地的、足以淹没灵魂的疲惫感,如山崩海啸般将他吞没。身体上尖锐的疼痛还在,但神经似乎已经麻木,只想沉入无边的黑暗里好好睡一觉……
视野陡然熄灭。
不是昏迷的下坠,更像是有人突然关闭了总闸。一片纯粹、无垠、没有任何参照物的黑暗笼罩了一切。
他能“感知”到自己——一个纯粹的“意识”——是躺着的姿态。但他失去了身体的坐标系。脖子?无法转动。手?无法抬起。脚?无法感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内部——破碎的肋骨?刺穿肺叶的断裂?断裂的臂骨?错位的关节?这些“零件”以一种无声的、冰冷的方式向他传递着它们的状态,但他却无法对它们发出哪怕一个微弱的命令信号。他被囚禁在自己失控的废墟残骸里。
“你已经死了。”
一个声音。突兀,冰冷,毫无波澜。像电子合成的宣告,又像来自意识深渊的回响。它不属于耳朵,是直接在他“思考”的源头响起。
“我死了?”意识在一片混乱中艰难凝聚,本能地发出疑问,“那我们怎么对话的?”这疑问几乎无需思考,是纯粹逻辑的驱动。如果死了,这对话是什么?谁在宣告?
“你已经死了。”
没有回应他的逻辑悖论。那声音只是固执地、单调地重复着同一个冰冷的句子。如同敲响丧钟的程序设定,一遍又一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囚笼中回荡,撞击着他意识最后的光点。
“你已经死了。”
……
“你已经死了。”
……
“你已经死了。”
这毫无意义的宣判持续了……多久?时间在纯粹的黑暗和单调的宣告中失去了意义。或许是几秒,或许是永恒。
忽然,像被掐断电源。
“你已经死了。”
消失了。
绝对的、彻底的死寂降临。比之前更可怕。
接着,像是收音机在漫长静电噪声后接收到极其微弱的信号,断断续续的人声、仪器的滴答声,极其模糊地从“外界”渗入这片意识死海。
“……脑震荡……出血……”
“……快准备……X光……”
“……瞳孔对光反应……”
很嘈杂,很遥远。他似乎是被推着移动,冰凉的仪器触碰到他无法感知的身体。那关于X光片的指令,也只是一个模糊的片段。
然后……在感知最飘忽、意识最涣散的空隙里……他“看”见了。
不再是纯粹的黑暗。
视野(或者说纯粹的感知)中央,浮现出一个巨大、缓慢旋转的轮盘。它的材质难以名状,非金非石。底色是深邃、广袤如同宇宙星云的青,无数点状或絮状的银白色光点如同碎钻般镶嵌其中。而在青色之上,缠绕、流淌、旋转着一种诡异、纯粹、仿佛有生命力的深蓝。这蓝色如同液态的能量,又像深邃的宇宙辐射,与底青交融、流转,构成一幅玄奥莫测、令人望之失魂的图景。它静静地转着,像一个神祇漠然张开的巨眼,洞悉着一切终结与可能。
轮盘的影像倏忽即逝,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泛起的涟漪,快速被黑暗重新吞没。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轮盘的刹那,以及在此刻昏迷的混沌边界之前那漫长的“被宣告死亡”的时间碎片里,他竟生出一个荒谬的印象:他与那个声音似乎进行了极其漫长、关乎存在本质、关乎生死界限的争论与思辨。虽然具体内容如流沙般无法抓住丝毫,但那种激烈交锋、自我存在的核心被不断诘问、拷打甚至撕裂的感觉,却深深烙印在意识底层,带来一种沉重的疲惫。
……
身体猛地一沉!仿佛从万丈深渊被猛地拉回!
他醒来了!
手术麻醉后的钝痛像苏醒的巨兽,缓慢而沉重地从身体深处弥漫开来。痛!肋骨、手臂、腿……无处不在的剧痛清晰地传递回来。
但比疼痛更让他震撼的是:
咚……咚……咚……
心脏!在胸腔里有规律地、有力地搏动!如此鲜活,如此澎湃!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几乎成了耳边最宏大的乐章!
手指微微弯曲了一下。指尖传来……触感。
粗糙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号服纤维。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手指一般,轻轻抚摸过衣襟上那片细小的绒毛。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根绒毛被施加压力后产生的弹性形变——它们顺从着手指的力量,先是下伏,然后又顽强地、轻柔地恢复原状。
“活着……”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不带任何修饰的狂喜,只是纯粹的发现与确认。
“活着的意义……”
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命题,在这一刻具象化成了指尖绒毛反馈的微妙触感,心跳的深沉鼓点,血液奔流的汩汩低鸣。所有感知都在欢呼,都在尖叫——它们存在!它们在运作!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奇迹!
身体被固定在轮椅上。他甚至想抬起头,对着空旷的走廊或者窗外,用尽力气喊出一句话:“活着——真好!”但喉咙干涩,剧痛牵扯,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但这股巨大的、纯粹的生的喜悦,充盈在他小小的身体里,让他忘记了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警报,忘记了车轮摩擦地面的冰冷触感。他在触摸,在倾听,在感受——这重新被赋予的、脆弱又强大的存在本身。
随即,更深层的遗忘再次袭来。
关于黑暗囚笼里那个冰冷宣告的恐惧,关于骨头碎响、身体失控的绝对绝望,关于青色与深蓝那诡异轮盘的印象……这一切刚刚复苏的、沉重的、触及死亡的恐怖记忆,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迅速擦拭着,再度沉入意识海洋最黑暗的深渊。
只有那片触摸绒毛时细微的生命悸动,那劫后余生的恍惚喜悦,留在了九岁的表层记忆里,直到……此刻。
砰!砰!砰!
十二岁少年的心脏还在狂跳。
夏历2012年的阳光,穿透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没有任何消毒水的味道,只有清晨的微凉。
但他知道,昨夜不是梦。
是记忆。
他曾经遗忘的、被撞碎又拼回的、九岁的那个濒死的下午,以一种更完整、更惊悚、也更“异常”的面目,在十二岁的梦中……彻底苏醒了。
而那个宣告死亡的冰冷声音……还有那个青蓝交缠的旋转轮盘……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