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历2012年的晨光,穿透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斜长的光斑。空气里飘浮着细微的尘埃,安静地盘旋、沉降。
十二岁的欧阳忘机坐在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汗水微微濡湿的被单。
昨晚的梦……不,是记忆,清晰得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被撞飞时身体内部的“喧嚣”,黑暗囚笼里的绝对死寂与冰冷宣告,还有那个转瞬即逝却挥之不去的青蓝轮盘……这些画面伴随着剧烈的感官残留——心脏擂鼓般的余悸、肌肉因紧张回忆而残留的酸痛、口腔里仿佛还能尝到的淡淡铁锈血腥味。
然而,更奇异的感觉并非恐惧本身。
他摊开手,凝视着掌心细微的纹路。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熟悉感”压在心头。不是对昨晚记忆的熟悉,更像是对活着本身的陌生审视。
“活着的意义……”
这句昨晚梦中、刚从手术台苏醒时的呓语,此刻无比真实地盘旋在脑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小区的清洁工正挥动扫帚,扫帚划过地面的“唰唰”声规律而单调。一对老夫妇牵着手在晨光中慢悠悠地踱步。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背着书包,嘴里叼着半截油条,急匆匆地跑过,鞋带松了也顾不上。
多么平凡,多么生机勃勃的早晨。
但欧阳忘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延伸。
他看着那个跑动的男孩,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几个破碎的画面:沾满泥泞的运动鞋带最终绊倒了自己;一辆拐弯的自行车擦身而过,后轮碾过散落的课本;一个篮球迎面飞来,砸歪了男孩的眼镜,镜片碎裂,细微的裂痕蔓延……这些画面并非具体的预见,而是一种趋势性的感知碎片,仿佛他只需稍微推演一下眼前这个动态轨迹,其背后的种种可能性——喜悦的、失落的、微小的意外或挫折——就自然而然地在他思维中铺展开。
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些因男孩跑动而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如何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产生一圈圈微小却实际存在的“涟漪”。这涟漪会影响旁边树叶的摆动幅度,会干扰几只低飞苍蝇的轨迹,最终,或许微不足道地改变了某个不起眼角落的尘埃最终落点。
“这……正常吗?”少年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这感觉太自然了,自然到让他觉得自己之前那十二年的生活才是不正常的朦胧状态。仿佛一层无形的蒙版被昨晚的记忆擦掉了一角,露出了世界运行之下原本就存在的、极其精密的“网格”和“线条”——那些牵连着万事万物、预示着无数可能性的脉络。
吃早餐时,妈妈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调到早间新闻。
“……本地新闻,东湖区将于下月启动老旧小区改造工程,涉及居民三万户……”漂亮的女主播字正腔圆。
妈妈随口感慨:“哎呀,老张他们小区要拆了吧?住了几十年呢。”
欧阳忘机端着牛奶杯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电视画面切换成一个老旧小区的航拍图。就在那些斑驳的墙壁、参差的屋顶线条映入眼帘的瞬间,他的“视界”再次发生了诡异的分层叠加!
他不仅看到了画面本身,还在小区各栋楼的角落,“看到”了一些模糊的时间标记——哪几栋属于不同的建筑承建商(劣质材料导致的潜在风险点位在闪烁微弱红光);哪片区域的管网布局在某一季度的暴雨后会发生问题(黄色的预警标记);拆除工程启动的第三天,一台挖掘机作业时会发生一次小范围、无伤亡但影响工期的设备倾覆事故(一个刺眼的橙红色小旗标识);甚至,他还“感觉”到,小区里某处被遗忘的地下防空洞,在改造挖掘中可能暴露,引发一小波关于城市记忆的社区讨论(信息流的微光在标记点闪烁)……
这不是深思熟虑后的分析预测。这些信息就像是电视画面的背景标注,伴随着新闻播放就自然而然地涌入了他的意识层面,清晰、冷静、毫无情绪波动。仿佛他拥有一个内置的数据分析库,自动在扫描眼前的一切,并瞬间生成关于其未来一段时间内可能的发展路径和影响维度的报告。
“改造项目……”欧阳忘机喃喃地重复,牛奶在喉咙里仿佛变得粘稠,“影响人群约两万一千四百七十六户的直接生活,间接关联上下游产业链厂商十七家,材料供应波动会在三个月后轻微影响建材期货市场……嗯?数字精确到这个程度?”
他被自己脑海里冒出的具体数字吓了一跳,甚至下意识地想去验证那“两万一千四百七十六户”是否精确。更让他悚然的是,当这个念头升起时,脑海中竟然真的瞬间划过一些模糊的人口普查数据和规划图纸碎片!仿佛相关的“资料”就储存在他的记忆深处,随时可供调用。
“忘机,发什么呆?牛奶都凉了。”妈妈的声音将他从混乱中拉了回来。
“哦…没什么,刚在想……这个工程还挺大的。”他含糊地应着,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惊疑不定。
上学路上,公交车上人挤人。一个穿着高中校服、戴着耳机看手机的男生,随着车辆的颠簸,耳机线不小心刮到了旁边一位中年妇女的手提袋拉链。高中生毫无察觉,继续沉浸在屏幕里。
就在这一刹那,欧阳忘机的心头猛地一紧!
在他的“视界”中,刮碰的耳机线瞬间放大,变成了数条猩红色的“警告线”!这些线并非指向一次简单的尴尬道歉(虽然那条灰色虚线也同时存在),而是如同点燃的引信般,飞速蔓延向几个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潜在“爆发性”的未来分支:
警告线A(黄色闪烁): 中年妇女性格温和,未在意,或认为无礼但忍让。 影响: 极小,仅高中生下一次乘车时可能产生轻微心理不适。
警告线B(橙色): 中年妇女当场指责,用语激烈。高中生年轻气盛,回嘴冲突升级。引发争执,吸引周围目光,至少五分钟车内气氛紧张混乱。 影响: 轻微口角,高中生心情变差,可能对当天听课效率造成小干扰。
警告线C(猩红刺目): 中年妇女反应过度,辱骂难听。高中生不堪受辱,还手推搡(可能性29%)。妇女跌倒(可能性7%,高度危险)。引发肢体冲突(可能性提升至45%)。 影响: 报警处理(可能性12%)。高中生可能面临纪律处分甚至法律风险(概率分析:低,但存在)。两人当天行程全部延误,负面情绪放大。周围乘客被迫卷入或目击,产生不快心理涟漪(波及范围评估:15-20人)。该线路部分乘客短期内避开高峰时段(非显著但可统计)。
潜在关联线D(极低概率,淡紫色): 冲突中有人手机掉落损坏,涉及赔偿(可能性<1%)。或冲突激烈引来扒手趁乱行窃(可能性<0.5%)。
这一切,包括事件的可能走向、概率、潜在的连锁反应、影响波及范围……就在那耳机线刮碰瞬间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如同一个精密的多维流程图和风险控制面板,在欧阳忘机的脑海中炸开!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在男生即将因为车辆颠簸重心不稳、身体又朝中年妇女方向倾斜、很可能引爆那条最危险的猩红警告线的瞬间——
“对不起!”少年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在车厢里响起。他用力向前挤了一下,正好用身体稍微隔开了那个快要倾倒的高中生和中年妇女,同时飞快地对那位妇女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属于小孩子的微笑,“阿姨,不好意思,人太多了。”
中年妇女愣了一下,看到是个清秀的小学生,紧绷的脸色微微缓和,嘀咕了一句:“小心点嘛。”没再多说。
那条猩红的警告线,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迅速淡化、消散。整个“危机”被消弭于无形。
高中生似乎终于察觉到什么,茫然地抬眼看了看,对发生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风险毫不知情。
欧阳忘机松了口气,心脏还在咚咚直跳。他靠回冰冷的车窗玻璃,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荒诞感袭来。
他在做什么?他在下意识地用某种“最优解处理模式”干预了一次微不足道、甚至当事人可能毫无知觉的摩擦?这种对事件的深度解构、风险预判和快速干预倾向……源自哪里?
课堂。历史老师正讲着古老的王朝更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个决策,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欧阳忘机听着,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他看到的不是抽象的文字。脑海中浮现的,是第48次轮回记忆中,一次因联盟高层间的资源分配不均,导致某个偏远星域资源星暴动。开始只是小规模冲突,但层层上报中信息被扭曲、延误(延迟2小时零7分),地方驻军指挥官误判局势决定武力镇压(决策偏差率12.7%)。结果引爆连锁反应,引发七个星域长达一年的动荡(经济损失评估:天价),间接导致该星域一种关键灵材供应链断裂,最终影响了包括蚀日研究所在内数个大型项目进度(延误:3.7个月),为第48次轮回的失败埋下了种子之一……
这,就是老师口中那句“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极端环境下的冰冷现实版演示图。
“忘机?欧阳忘机!”同桌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
“啊?”他猛地回过神。
历史老师正看着他:“老师刚才问,从这个例子,你能理解统治者的决策对百姓生活具体有哪些影响吗?”
全班的目光汇聚过来。
欧阳忘机张了张嘴。他看到的历史,背后全是冰冷的数据流、连锁反应、蝴蝶效应、微小失误的指数级放大…他要怎么说?难道说一个后勤官员克扣了某颗偏远星球1.3%的民用能量配给,叠加恶劣气候因素,可能导致十五年后某个关键灵能反应堆的核心工程师在童年营养不良,最终影响其关键时期的精神力发育,进而导致其在四十年后一次对封神计划至关重要的实验中操作失误了0.01秒?
这太疯狂了。
最终,他只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很…很重要。任何一个小的决定,都可能引发很大的、预料不到的变化。”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沧桑和沉重。
下课铃声如同救赎。他独自一人跑到教学楼的顶楼天台(一个他自己偶然发现的、可以避开大部分人的角落),背靠冰凉的墙壁缓缓坐下。
阳光有些刺眼。他闭着眼,却“看到”无数或明或暗、或粗或细的线条在城市的上空交织、蔓延。他听到楼下传来的嘈杂声音——同学的追逐打闹声、老师的训斥声、远处街道的鸣笛声——每一种声音,每一次动作,都在他的感知中被瞬间分析、延伸、解构成一幅极其复杂、相互关联的“影响图谱”。这图谱的源头,似乎就刻印在他灵魂的最深处,如同那76次轮回留下的、无法磨灭的“伤痕”。
他感到一阵眩晕。这庞杂到令人窒息的信息流,这看透事物背后无数可能性的“弦外之音”,几乎将他属于十二岁少年的那部分纯粹的知觉淹没。他开始剧烈地干呕,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抵御着灵魂深处汹涌而来的、属于未来的黑暗潮汐。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随手扔在一旁的练习本。刚才在天台上,他无意识地在扉页空白处划下了一些杂乱的几何符号和线条。
那些符号扭曲、组合,隐隐形成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一个旋转着的、由青色和深蓝构成的轮盘雏形。
冰冷、诡异,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这个困在少年躯壳里的“旧日残响”。
欧阳忘机的瞳孔骤然收缩,刚刚平复一点的胃部,再次翻江倒海。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脑中那个挥之不去的轮盘,不仅仅是一个记忆影像。
它更像是一个……坐标。
一个来自第77次轮回终局、同时烙印在九岁濒死初痕上的……
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