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重担,日复一日地压榨着欧阳忘机紧绷的神经。物理与计算机的抉择,像两股巨大的漩涡,在他意识深处疯狂撕扯、对撞。每一秒的清醒都伴随着预兆、遗憾、焦虑以及对未来风暴的恐惧。他像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的提线木偶,每一根悬索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疲惫终于达到了临界点,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
地点是下午的英语课。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课桌上投下条状的光斑,暖洋洋的,带着催眠的魔力。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标准的英伦腔课文,声音平稳却遥远。教室里弥漫着午后特有的、让人昏昏欲睡的倦怠气息。
欧阳忘机强撑着沉重的眼皮。面前的英语单词像是被水泡过的墨水,在书页上扭曲流淌。物理(Physics)和计算机(Computer)这两个词,在他混沌的视野中不断放大、旋转、变形,仿佛变成两道散发着危险光芒的能量柱,从书页上冲天而起,互相倾轧,将他的思维撕扯得支离破碎。
“物理……人际泥潭……束缚……”他脑海中闪过选项A推演中那个西装革履、眼神疲惫的自己。
“计算机……冲突……资源匮乏……孤独……”选项B推演中那个蓬头垢面、在深夜蓝光下敲代码的身影紧随其后。
“我该……怎么选……”这个巨大的问号如同实质的音锤,反复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发出“咚!咚!咚!”的巨响,盖过了老师的朗读声。
“必须选一个……必须……”
“但选哪个……都是……痛苦……”
“不对……或许……或许有第三条路……”
“可是……第三条路在哪里……”
思维的狂潮越来越混乱,意识如同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水潭。外界的声音、光线、气味都在飞速褪去,物理法则似乎也开始失效。那两道代表路径的能量光柱也模糊了,最后残留的知觉,是课本上某个句子开头的字母“I”……渐渐幻化成了他梦中那个冰冷旋转的……
“欧阳忘机?欧阳忘机!”英语老师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惊疑。
同桌用力推了推他的胳膊:“嘿!醒醒!”
然而,没有任何反应。
少年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向前倾倒,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摊开的英语课本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书本被他枕在脸下,墨色的字迹印在了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天啊!”
“他怎么了?”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惊叫和骚动。
老师快步冲下讲台,同桌和其他同学也围了过来。他们看到的是:
欧阳忘机一动不动地趴在书桌上。
眼睛紧闭,呼吸异常地悠长、平稳、深沉。
无论老师如何呼唤、摇晃,甚至掐人中、用冷水轻拍脸颊,他都毫无反应。
仿佛只是……睡得太沉了。
但那种毫无意识、无法唤醒的沉睡,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他被紧急送往了学校的医务室,随后在老师和惊慌失措赶到的父母陪同下,转入了市里最大的医院急诊科。
接下来发生的事,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
他睡着了。
就这么……一直睡着。
一天过去了。
医护人员检查了所有基础生命体征:呼吸、心跳、血压、脑电图……一切指标都在睡眠的正常范围内,甚至可以说是健康的深度睡眠状态!身体机能稳定得像一潭平静无波的湖水。
但就是不醒。
仿佛他的意识被整个抽离,沉入了另一个维度的深渊。
两天过去了。
父母守在病床边,眼睛熬得通红,焦虑已经无法形容。母亲握着儿子冰冷的手,一遍遍呼唤着名字,声音沙哑带上了绝望。父亲一根接一根地在医院楼道抽烟,烟雾缭绕中是他布满血丝、无比困惑和沉重的双眼。医生们也束手无策,反复进行了更深入的检查(CT、核磁等),得出的结论依旧:生理层面没有任何已知疾病可以解释这种沉睡。仿佛是意志层面的自我封闭?还是某种未知形式的……“入定”?这在现代医学的认知框架下显得荒谬无比。
三天过去了。
这已经是极限。整个病房都被一种死寂般的恐惧笼罩。三天不醒!身体虽然靠营养液维持着,但这绝对超出了人类睡眠的生理极限范畴!这诡异的状况惊动了院方更高层,甚至开始有精神科专家和不明觉厉的观察者介入。流言蜚语也开始在小范围弥漫开来。
而此刻,意识被困在不知名维度的欧阳忘机,正经历着一段奇诡莫测的旅程。
梦境:秘银之河
欧阳忘机感觉自己在飘荡,没有身体,只有纯粹的感知。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却又不像车祸时那种充满死亡压迫感的黑暗囚笼。这里更空旷,更……古老?仿佛置身于亘古长存的宇宙真空。
不知飘荡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如同水银流动般的光泽。
他靠近。
意识仿佛穿透了一层无形的膜。
景象豁然开朗。
他“看”到了一个无法用常理形容的秘境。
头顶没有星辰,却悬着一轮巨大的、散发着柔和银白色光辉的球体,像是一颗被极度压缩的月亮,但又绝非天文意义上的月亮。它散发着清冷、幽寂、古老的光辉,是整个秘境唯一的光源,将它银白色的光华泼洒在脚下这片辽阔的、令人心悸的平原上。
更准确地说,这平原并非土地。
它是由无比复杂、层层叠叠的巨大褶皱构成的!这些褶皱深邃而辽阔,连绵起伏,如同凝固在时光里的、超级巨人的脑回沟壑,也像是干涸的、亿万年前的古老河床被放大到行星级别!褶皱的肌理呈现出岩石的灰白色调,却又带着玉质的温润光泽,在头顶“月亮”的照耀下,流动着奇异的辉光。
秘银天河?
是的,在这巨大褶皱平原的上方,本该是天空的位置,流淌着一条无比壮观的“天河”!它散发着纯粹、冷冽的银白色光芒,由某种液态的、密度极高的发光物质构成,如同奔腾的光阴长河!河流无声无息地流动,气势磅礴,如同一条垂落的、闪烁的液态银河!那光芒如此之盛,使得整个空间都沐浴在一种非自然的光线中,明亮却无温。
但最诡异、最颠覆认知的是——
这条光芒万丈的天河,它的位置!它并不是悬浮于空中,而是紧贴着,甚至像嵌入进他脚下这巨大的褶皱平原的地表之下!
仿佛这片褶皱平原是一层半透明的外壳,而那条光河就在这外壳之下奔涌不息!他所站立的“地面”下方深处,就是那流淌的光芒长河!
从高处俯瞰(欧阳忘机此刻就有这样的视角),这巨大而复杂褶皱平原就像是覆盖在一条发光地下河上方的、失去了水分的古老河床!一条倒置的、光做的星河在河床下流淌!
光河流动缓慢,却又带着恒古的力量感。其散逸的光芒透过“河床”的物质(那褶皱构成的灰白肌理),在地表投射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如同月光穿透林隙,只是这里的“光”来自下方。他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河床上极其微弱的光流振动,那是下方河水流淌带来的能量涟漪。
这片空间寂静到可怕,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只有光河无声流淌和自身意识存在的空旷感。浩瀚、死寂、充满不可理解的美感和无法言喻的时空错位感。一种极致的纯净与极致的荒芜交织的景象。
欧阳忘机在意识中飘荡在这巨大的“河床”上空。渺小如尘埃。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茫然。这里是哪里?是灵魂深处吗?是76次轮回记忆塑造的意识图景吗?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和那个青蓝轮盘有关吗?与月亮有关?
就在他沉浸在这浩瀚奇景,试图寻找一丝线索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背后响起。不是意识中的宣告,更像是用真实的声带振动发出的,带着一种久经世事、有些沙哑的磁性男声,腔调古怪,吐字清晰却略显生涩:
“不用猜了。看这倒悬的天河缩得跟羊肠子似的,以前这里挺厉害的,现在挺弱的。”
声音离得很近,近得像在耳边说话!
欧阳忘机(的意识流)猛地一颤,瞬间循声“望去”。在他身后不远处,如同从折叠的空间中闪现出来一般,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样式极其古朴、质地却非丝非布也说不上是什么材质的深色长衫,看不出年龄,面部轮廓似乎笼罩在一层难以捉摸的薄雾里,显得十分模糊。只能感觉到身姿挺拔,气质内敛而深沉,眼神……即使看不清,却能感受到一种穿透灵魂的、历经无穷岁月的审视感。气质沉稳内敛,像一座山,却莫名地感觉和他父亲是“同龄人”的某种质感——不是生理年龄,而是一种承担着岁月和责任的内在沧桑感与可靠感。
那人站在巨大的褶皱边缘,低头俯瞰着下方深处那流动的银白光河,又抬眼环顾了一下这片寂静浩瀚的秘地,似乎在品评着什么。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悬”在空中的欧阳忘机意识上。
“小子……”那人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和一个多年的邻居打招呼,问了一个最简单却又最古怪的问题:
“现在……是夏历多少年了?”
就在欧阳忘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和更突然的问题而心神剧震,下意识地想回忆、想思考、想回答那个“夏历年”问题的瞬间——
“哔——!哔——!哔——!”
刺耳、尖锐、机械化的声音骤然撕裂了秘境的死寂!银白的光河、巨大的褶皱、悬空的圆月、模糊的人影……一切如同被橡皮擦擦去的水彩,疯狂地扭曲、旋转、褪色!
现实。
刺耳的医疗监测仪器提示音。
灯光。
消毒水味。
欧阳忘机猛地睁开了眼睛!
光线刺得他眼泪瞬间涌出,模糊一片。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忘机?!忘机!你醒了?!我的孩子!!”一个狂喜到变调、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几乎在耳边炸响。紧接着,一只冰凉颤抖却无比用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
“醒了!医生!医生!他醒了!”另一个沙哑却充满力量的男性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压抑不住的后怕。
视野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雪白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和药水混合的味道。耳边是心率监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刚才那刺耳的“哔哔”声似乎只是一段梦魇的回响。
他缓缓转动干涩酸痛的脖颈。
母亲布满血丝、红肿的双眼近在咫尺,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脸上的狂喜、焦虑、担忧混合在一起,憔悴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父亲站在床边,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和极度紧绷后的余悸。他们的身后,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正快步走来,脸上也带着惊疑与松了一口大气的复杂表情。
“爸……妈……”欧阳忘机试图开口,发出的声音却细弱蚊蝇,沙哑破碎。
“别说话!孩子!别说话!”母亲紧紧抓着他的手,泣不成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你可吓死妈了!三天……整整三天三夜啊!”父亲也用力地点着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想说什么,却哽住了。
三天三夜?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欧阳忘机刚刚从秘银长河与时间之问的震撼中拔出的混沌意识里炸响。他呆呆地看着父母惊恐未消的面容,感受着母亲手心的冰冷和颤抖,再联想到病房里医生护士那看怪物般的眼神……
一股冰冷的寒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脑门,巨大的后怕和后遗症带来的生理性颤抖席卷了全身。
他睡了……三天三夜?在那个诡异的、倒悬着秘银天河的、荒凉死寂的世界里游荡了三天三夜?
那个看不清面容、气质如父辈的、突然出现在自己灵魂秘地之中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会问“现在是夏历多少年”?
那个地方……是他自己灵魂的倒影吗?那条倒流的天河……是时间?是能量?还是76次轮回积累的……什么东西?
“以前挺厉害的,现在挺弱的”……是什么意思?是指那片秘境?还是指……他自己?
无数混乱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在他刚刚恢复一点活力的脑区里炸开。那秘境的景象,那浩瀚奇诡的折叠空间,那冰冷又带着奇异关切的审视眼神,以及那句突兀之极的“夏历多少年”问话……如同烙印一样清晰,远比那场车祸的记忆更加鲜明!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喉咙干得发痛。
但他躺在床上,在父母和医生关切焦急的询问声中,只感觉自己的灵魂依然有一半还漂浮在那片秘银天河之下,巨大的褶皱之上,被那个看不清面貌的神秘人的目光,死死地锚定着。
这一次的沉睡,不再是逃避。反而像一个撬棍,强行撬开了他意识深处更加匪夷所思的……一扇门?
夏历多少年……他该回答什么?
是2012吗?
但是为什么他又隐隐觉得正确答案应该是2025才是
这个答案,对他自己,对那个问话的人,又意味着什么?
他望着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听着心率监测仪单调的“嘀嗒”声,陷入了比之前物理与计算机的抉择更加庞大、更加深邃的茫然与震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