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市立医院出院手续的喧嚣似乎还响在耳边,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攀附在衣物纤维里,提醒着他那三天三夜昏睡带来的混乱与惊恐。欧阳忘机本以为,回家后的第一场风暴会围绕着那匪夷所思的长眠展开——父母的追问、医生的复诊、被迫中断学业带来的混乱……

但他万万没想到,风暴以一种完全超乎他理解的方式降临了。

清晨,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和那三天秘境经历留下的厚重阴影,欧阳忘机坐在客厅的餐桌旁,慢慢喝着母亲特意熬的白粥。父母相对坐在对面,气氛沉默得有些异常,弥漫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压抑的紧张感。父亲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沓厚厚的文件,最上面一张盖着鲜红的学校公章。

“忘机,”父亲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他没有看那份文件,目光直接落在儿子脸上,那双饱经忧患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他读不懂的复杂情愫。“我和你妈商量了很久。”

母亲坐在旁边,双手紧绞着衣角,指节发白。她没有看儿子,视线低垂,嘴唇微微颤抖,显然在强压着巨大的情绪波澜。

欧阳忘机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某种比预想中更糟糕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放下勺子,碗底与瓷碟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父亲拿起那份文件,直接推到了儿子面前。纸张上,一行加粗的标题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

《自愿退学申请及审批确认书》

下方,监护人签字栏,是父亲工整有力的签名和母亲颤抖的字迹。学校领导的签字和公章如同判令的印记,盖在“同意”两个字的上方。

退学?!

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瞬间射穿了欧阳忘机本就纷乱不堪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震惊而骤然放大,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爸?!妈?!为…为什么?!”声音嘶哑得厉害,充满了难以置信。这不是责罚,这不是休学!这是彻底的退学!斩断他与那个承载着少年期绝大部分社会定义的联系!

“我们看到了,忘机。”父亲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看穿世事的疲惫和坚决,目光锐利如锥,“这一个月,你在学校…不是简单的成绩下滑,不是普通的压力大。你是整个人都在被什么东西…撕扯着。你痛苦的样子,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撞得头破血流。那三天三夜的沉睡…医生找不出病因,我们怕了…真的怕了。”

母亲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滚落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妈知道你不一样…从那次车祸…也许从更早开始…但妈不要你再用命去硬扛了!那个书…我们不读了!爸妈只求你…能喘口气…能活得像个人样…别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担得起!”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护崽母兽般的悲壮。

欧阳忘机彻底懵了。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思维宕机。

退学?为了让他“喘口气”?为了能“活得像个人样”?父母放弃了对“学业-前途”这条世俗黄金道路的执着,宁愿背负外界的议论和可能的指责,也要把他从那个他们眼中已经扭曲、可能致命的学校环境中硬生生拔出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感汹涌而至——有对父母孤注一掷守护的震撼和滚烫的暖流,有对自己成为负担、拖累家人的巨大愧疚,有对未来彻底断裂的无措与迷茫,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如释重负?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顶点,一个几乎被他忘却的存在,以一种更猛烈的方式宣告了变化!

嗡——

脑域深处,那两个如同终极审判框般盘踞已久的巨大选项——

A:物理学

B:计算机

如同接触不良的屏幕信号,剧烈地闪烁了几下!

然后——

呲啦!

毫无征兆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除!彻底消失了!

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那两个代表了人生岔路、承载了无数沉重推演、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选项,在父母决绝斩断学业这条绳索的刹那,崩解无踪!

短暂的死寂。

欧阳忘机僵在原地,瞳孔失焦地望着前方。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让身体感觉轻飘飘地无处安放。困扰他、撕裂他的根源之一…似乎消失了?那种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的抉择重压,顷刻间烟消云散。

但这巨大的“轻松感”仅仅持续了不到三秒。

一种远比“选项”更诡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从灵魂最深处骤然翻涌上来!

寂静。

绝对的寂静之后,并非安宁。

是他感觉被无数双眼睛同时……盯住了!

不是在身后,不是在房间角落。

而是在他的意识里!在他的认知层面!在他精神宇宙的四面八方!

他猛地回神,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去“看”——

轰!

脑海里,那被退学通知书轰出的短暂空白区域,瞬间被填满!

不!是被无数个模糊、扭曲、姿态各异、情绪截然不同的…人影,密密麻麻地挤满了!

那些都是……他自己!

车祸九岁的自己: 小小的身影血肉模糊,脸上残留着被撞飞时的茫然与惊惧,那双乌青的眼睛死死盯过来,充满了对“中断”的纯粹绝望。情绪:遗恨(未完成学业?未达期望?)

西装革履(物理A中期)的自己: 坐在奢华的办公室里,背影却佝偻疲惫。他缓缓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如同墨海般浓得化不开的、对自身轨迹的…情绪:深沉遗憾(学术理想湮灭于世俗?)

深夜码农(计算机B中期)的自己: 头发凌乱,深陷在屏幕蓝光中。他猛地抬手指向欧阳忘机,虚拟代码在他身后凝聚成一张愤怒的、扭曲的脸庞!眼中是未被理解的悲愤和对“资源”、“机遇”被剥夺的怒火!情绪:狂怒(为何放弃?!凭什么断绝前路?!)

落地窗前(物理A后期虚无)的自己: 佝偻的背影微微颤抖,似乎感应到注视,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上萦绕着灰白色的、代表“年华虚度、价值迷失”的浓雾。情绪:万念俱灰的悔恨

成功突破(计算机B后期假想)的自己: 一个模糊但意气风发的剪影,背后是璀璨的数据星河。但此刻这个模糊的身影只是投来一道冰冷、带着嘲弄意味的目光,似乎在问:“就这样放弃了?我的可能性就此被你掐灭?” 情绪:极度失望

蚀日研究所湮灭前一刻(老魔77次)的自己: 站在爆炸核心光芒中的虚影,碎片化的脸上似乎凝固着一个表情——那不再是冰冷淡漠,而是带着一种洞悉轮回本质后的……情绪:复杂的悲哀与了然(宿命如此?此路被断亦非偶然?)

还有更多!无数个“他”在闪烁,如同意识宇宙的群星:

懊悔的、嫉妒的、惋惜的、麻木的、幸灾乐祸的、带着审判的、甚至带着怜悯的……

有些身影穿着校服,有些穿着工作服,有些穿着军装、科研袍、甚至古旧的修士袍(源于轮回记忆?)……

他们姿态各异,或跪地痛哭,或挥拳咆哮,或转身冷漠,或直勾勾地盯着他……

每一个“他”,都承载着一种极为纯粹、极为强烈的负面情绪!如同无数个灵魂碎片发出了无声的嘶吼!

他们挤满了欧阳忘机此刻意识空间的每一寸角落!目光穿透思维的壁垒,死死地聚焦在他这个“当下的本体”上!目光中有指责,有拷问,有悲哀,有愤怒!

这不是推演,这不是预兆!

这是群像!是由他过去轨迹、未来可能、以及那76次轮回沉甸甸烙印中幻化出的无数个……“自我”的形象!他们似乎都成了独立的、被困在这个节点上的怨灵!

他想尖叫!

“这不是我选的!是父母!他们……”

他想解释!

“我是为了让你们……”

他想质问!

“你们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看到你们?!”

然而,没有声音能发出!那些存在于他意识中的身影,像一个个全息投影,看得见,情绪感知得清清楚楚,却隔着一层冰冷的、无法打碎的次元壁!

没有交流!没有语言!只有铺天盖地的情绪海啸席卷而来!无数道目光如同实体化的射线,穿刺着他的灵魂!那些遗憾、愤怒、悔恨、失望的情绪如同实质的寒冰锁链,缠绕上他的脖颈、四肢、心脏!将他拖向意识崩溃的深渊!

他无法与他们对话! 他发出的所有精神层面的念头都如同泥牛入海,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激起对面那无数个“自己”更加汹涌的情绪反应!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世界天旋地转。

“呕……”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干呕,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甲几乎要嵌入头皮!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一片在狂风怒浪中被撕扯的树叶。

“忘机!”母亲的惊叫和父亲快速冲过来的身影瞬间模糊了。

他能感觉到父母焦急地扶住他,呼喊着他的名字,拍打着他的背。他能模糊地看到父母脸上那极度担忧和惊吓的表情。

但他眼前的世界,已经被脑海中那无数个“自我”的情绪和目光占据了!父母的影像和那些怨灵般的“自己”重重叠叠,形成一种令人疯魔的错乱景象!

他猛地挣脱父母的手臂!不是抗拒关心,而是像被那些目光灼伤般本能地逃避!

跌跌撞撞地冲向他那个唯一能用来隔绝世界的堡垒——那个堆满杂物的小屋!

“忘机!你去哪?!”

“医生!要不要叫医生?!”

父母的惊呼被甩在身后。他像亡命徒一样撞开小屋的门!

砰!

小屋的门被狠狠摔上!

咔哒! 落锁声清脆又决绝!

他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滑坐到地上,蜷缩在角落里,身体抖得像筛糠。小屋的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门缝透进的一线客厅光亮,在这片昏暗中切割出一道刺眼的光痕。

黑暗中,不再是宁静的港湾。

是群魔乱舞的牢笼!

‘为什么放弃?’ (物理A中期的怨灵,无声的目光穿透黑暗而来,带着控诉)

‘我的道路被你毁了!’ (计算机B中期的愤怒虚影,在意识边缘咆哮,虚拟数据流在脑海翻滚)

‘懦夫!’ (无数个失败轨迹中幻化出的、带着嘲讽眼神的“他”)

‘这就是命?’ (老魔的身影若隐若现,情绪复杂难辨)

‘……’ (更多的失望、遗憾、冰冷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无数道情绪利箭无声地刺穿他单薄的意识!

比选项存在时痛苦百倍!千倍!

那份父母斩断学业带来的短暂释然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焦虑——被无数个“自我”精神围猎的焦虑!这焦虑深不见底,冰冷刺骨!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膝盖和臂弯的黑暗中,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目光。汗水混着泪水濡湿了鬓角,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断弦之后,非是解脱。

而是坠入了群我凝视的无间深渊。

此刻的小屋囚笼之外,是父母焦急的拍门声和不解的担忧声。

囚笼之内,少年抱紧自己,在这片被无数个“过去”、“未来”、“可能”的他所无声审判的黑暗里,无声地颤抖着。

他没有答案。

甚至不再敢去思考“活着”的意义。

因为思考本身,仿佛已成了点燃这场残酷精神内耗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