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飞舞的纸页尚未完全落地,带着油墨和旧木屑的气息,在静止的空气中打着旋。图书馆管理员惊愕又饱含斥责的眼神、附近学生惊恐低语的骚动、以及闻声快步走来的保安——所有的喧嚣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

欧阳忘机维持着俯身撞桌的姿势,额角抵着冰冷粗糙的橡木桌面传来的疼痛,远不及他攥着裂成两半字典残骸、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的手所传来的麻痹感强烈。

他听到了,很清晰。图书馆工作人员严厉的声音,父母接到电话后仓皇赶来的脚步声,以及母亲那穿透了走廊、带着尖锐哭腔、混杂着巨大羞耻与彻底绝望的咆哮:

“欧阳忘机!你给我滚出来!”

他被半拖半拽地拉出了那座已然对他关上大门的知识圣殿。工作人员那句冰冷、不容置疑的“破坏公物,影响恶劣,市图书馆不再对你开放”的宣告,成了钉在棺木上的最后一颗钉子。

赔偿账单被母亲用力拍在父亲手里,她看着被撕成两半的昂贵词典,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声音尖利地划破街道的嘈杂:

“出息了!真出息了!都会在图书馆撕书了?!你告诉我!这样的你!谁还敢放心你去图书馆?!哪个地方容得下你这尊疯菩萨?!市图书馆不要你了!以后连门口你都别想进!我们丢不起这人!”

欧阳忘机沉默地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前人行道砖的裂缝。裤腿在刚才的拉扯中蹭上了灰尘。他没看母亲,也没看那张账单。

“哑巴了?!撕书的时候的能耐呢?!”

“书?你知道这书多少钱?!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她知道价格虚高,但愤怒需要宣泄口)

父亲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得像块生锈的铁板。当母亲那句“把他卖了”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尖锐回荡时,父亲积蓄了一路、最终被彻底引爆的、混杂着屈辱、愤怒和对儿子彻底失控的恐慌情绪,终于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

轰然爆发!

“啪!”

一记带着风响的、毫不留情的耳光,狠狠掴在欧阳忘机的左脸上!

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身体被打得猛一踉跄!

“赔!赔得起?!赔得起老子的脸也让你丢尽了!” 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嘶吼出来的,充满了暴戾的绝望,“在图书馆发疯?!你让我们以后怎么做人?!”

“砰!”

一拳砸在胸口!巨大的冲击力让欧阳忘机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滚回家!丢人现眼的东西!”

连续的拳脚如同疾风暴雨般落下!没有章法,只有纯粹的愤怒发泄。肩胛骨、手臂、肋骨……坚硬的地砖硌着他的膝盖和手肘,灰尘呛入口鼻。四周有路过的行人惊呼避让,母亲在一旁发出失声的尖叫试图拉扯,却无济于事。

推演线图上,屈辱、恐惧、愤怒的射线猩红刺目,混合着来自父母方向的绝望碾压(漆黑)。

但这些,在欧阳忘机此刻的感知中,变得异常遥远。

肉体承受着击打。疼痛是真实的,骨头被砸中的闷响是真实的,嘴角溢出的血腥味是真实的。

但他的意识,却仿佛被抽离了,沉入了一片寂静无波的深海。

在一片拳脚交加的浑浊光影和刺耳的咒骂声中,他缓缓抬起了头。不是看向施暴的父亲,也不是求饶地看着母亲。

他的视线穿透了现实的混乱,落在了意识空间中,那个始终静立、周身萦绕着淡蓝色光晕与深沉遗憾雾气的——外卖员虚影上。

那个虚影,也在“凝视”着他。

不是冷漠,不是愤怒,甚至不再是之前那种浓烈的遗憾。

而是一种……

近乎悲悯的了然。

拳头还在落下。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如同老旧的风箱。母亲在一旁哭喊:“别打了!别打头!打坏了……”

欧阳忘机没有抬手格挡,也没有蜷缩得更紧。他维持着那个被击打前抬头望去的姿势,眼神死死钉在那个外卖员的虚影上。

一个无比清晰、甚至带点冰冷的念头,在拳脚的间隙中,无比明晰地闪过:

—— 你知道莫尔斯电码可以交流。

—— 你拥有和“仙风道骨”、“半机械体”这些超凡路径者一样的沟通手段(电报)。

—— 然而……你却只是一个送外卖的。

为什么?

为什么拥有这样的“知识”(电码交流能力)甚至可能(从其他身影的态度推测)掌握了比这更早的某种“入门能力”,最终却落得一个在现实底层奔波、被遗憾包裹的结局?

那半副未能解开的上联,到底意味着什么?剥夺了什么样的关键“钥匙”?

父亲的拳头累了。力量开始减弱,更多的是惯性般的推搡。母亲终于拼命拉住了父亲。

“滚!给我滚回家去!看老子不打死你!” 父亲的声音带着发泄后的虚脱和更深的不甘,他喘着粗气,指着地上狼狈蜷缩的儿子吼道。

欧阳忘机慢慢用手肘撑着身体,一点一点地爬起来。嘴角破了,脸颊红肿,身上到处是土和鞋印。他低垂着头,不去看父母扭曲而绝望的脸。他拍了拍裤腿上、胳膊上最明显的灰尘,动作缓慢,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母亲还想骂什么,嘴唇哆嗦着,最终只剩下断续的抽泣。

欧阳忘机迈开脚步。

一步。

膝盖有些发软,被踹到的肋骨阵阵闷痛。

又一步。

他绕开了挡在面前的父母。

没有回家。

他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视线低垂,目光的焦点,仿佛落在地面尘埃中被他自己蹭出的、蜿蜒向前的痕迹上,又仿佛穿透了地砖,牢牢锁定在精神领域中那个静默的、遗憾的“外卖员自己”身上。

街道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过脸颊红肿的地方,刺疼。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沟通方式”不是答案?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个载体?

“上清微凌云中游龙盘古”… 解开它需要的不是语言结构,不是文字游戏?那需要什么?

蚀日老魔警告的“跪着学”… 要学的,真的仅仅是英语吗?

父亲打累了。

书被撕了。

图书馆的大门关闭了。

父母绝望的目光如同锁链。

但这一切喧嚣、碾压、屈辱和痛苦……

都无法撼动他意识中那个冰冷的、破局的核心问题,那个由“外卖员虚影”的存在所提出的终极诘问:

—— 哪怕是要学!

—— 当下……

—— 真正该学的……

—— 到底是什么?!

那个仙风道骨的身影,指向天空的手指……

外卖员虚影那无法抹去的遗憾本质……

蚀日老魔那覆盖着混沌甲胄、在时间长河中冻结的姿态……

还有……梦中那倒悬于巨大褶皱“河床”之下、流淌在“地心”的秘银光河……

一个冰冷的、破碎的、却又闪烁着微光的答案碎片,在欧阳忘机沉寂如死水般的心湖深处,骤然翻滚上来!

它尖锐地刺痛了所有迷茫!

他踉跄着走过街角,背对着父母或痛心或暴怒的目光汇成的海洋,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单薄却不再飘摇。

那个问题,不再仅仅是问号。

它凝固成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