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旺林看见弟弟口鼻喷血,目眦欲裂之际——
那酒鬼瘸子却猛然变色,口中低喝一声“不好”,拖着残腿转身狂奔。
冯旺林只觉怀中的弟弟滚烫身体竟奇异地平稳些许,口鼻间渗出血色也并非浓黑,反是暗红。
破庙门外骤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灯笼光下,数名黑袍身影如鬼魅悄然围拢……
“于能——!”
那凄厉得几乎刺破雨幕的惨叫,混杂着暗红血沫喷溅的噗嗤声,让冯旺林瞬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厚重的棺盖轰然盖下,唯一的念头就是扑向地上那蜷曲着猛烈抽搐的小小身影。
时间仿佛在血色的视野里凝滞了短短一瞬。
就是这一瞬。
那原本捂着胸口、龇牙咧嘴作痛苦状的青衫瘸子,浑浊眼底猛地爆出一丝惊悚的异芒!他毫无征兆地死死盯住冯于能喷溅在地的血迹——那并非垂死者体内脏器完全崩坏的浓稠黑血,反是带着新鲜湿气的、掺着涎水的暗红!
他脸上的油滑戏谑彻底消失无踪。几乎在冯旺林扑下的同时,瘸子喉头爆出石破天惊般一声短促沉喝:“不好!”
这声喝突兀怪异,竟带着一丝绝非作伪的惊惶!
话音未落,青衫瘸子已如一只在火上烤了屁股的猴子!再顾不得戏耍,更顾不得骂骂咧咧。他拄着的破烂竹拐杖在地面厚厚灰土中“嚓”地一拧!身体竟借着这反撑之力,加上那条扭曲的残腿以一种匪夷所思角度同时迸发力量,整个看似臃肿的身躯以一个完全不协调的怪异姿态猛地调转了方向,朝着破庙更深处、那彻底倾倒的神龛后方那片最为黑暗的死角,没命地冲了过去!
动作快得违背常理!拖在地上的那截残腿与手肘配合支撑,竟不比常人奔跑慢多少,裤管磨地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冯旺林的注意力原本全在弟弟身上,这声“不好”和瘸子诡异的亡命逃窜,如同冰水般稍微泼醒了狂乱的意识。他刚刚扑到冯于能身旁,伸出满是污泥、鲜血和擦痕的手臂,紧紧将浑身剧烈痉挛的弟弟死死箍进怀里,试图用自己冰冷颤抖的身体将他整个罩住,隔绝这无尽的寒冷与死亡气息。
指尖触碰到冯于能的脖颈。
没有预想中濒死的冰冷僵硬!
入手依然是滚烫!但这股灼热之中,却隐隐透出一丝之前所没有的……奇特平稳?冯于能刚才那声炸裂般的惨嚎过后,口鼻虽然还在汩汩冒着带血的泡沫,但那骇人的抽搐竟然真的奇迹般平复了下去。他的身体虽然虚弱异常,却不再像濒死的鱼一样疯狂弹动,喉咙里那令人心胆俱裂的拉风箱般刺耳嘶鸣也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缓慢、也更加艰涩的喘息。每一次吸气,胸廓的起伏都异常沉重艰难,但节奏竟意外地稳定了下来!
最显眼的变化来自那些喷出的血沫。借着门口摇晃灯笼透来的微弱光晕,冯旺林看清了——那些喷溅在积灰地砖上、染在弟弟苍白下巴和破烂衣襟上的血迹,颜色是极其诡异的暗红,带着令人发寒的粘稠湿润感,其间混杂着大片透明的涎水,形成大片洇开的湿痕,绝非死寂浓稠的乌黑!
一种冰冷的、夹带着巨大希望的荒谬感如同铁锤,狠狠砸在冯旺林狂跳的心上。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嗡嗡作响,于能到底是死了?还是要活?这该死的瘸子刚才那恶毒的三指……到底是要杀人……还是……
他下意识抬头,视野里只剩下那青衫瘸子鬼影子般迅速消失在黑暗神龛后的狼狈背影,还有角落里因他猛冲带起而疯狂摇晃的一盏挂在朽木柱子上的残破灯笼!灯笼里那本就命悬一线的微弱烛火,被这一阵怪风凶猛地卷袭着,火焰激烈跳动、挣扎、猛地拉长……随即“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更深的黑暗瞬间攫住了神龛后的空间。只听得黑暗中传来“哗啦”一阵朽木被猛烈推动的乱响,伴随着一声压抑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沉重之物(也许是那破碎神龛的一部分)被慌乱中撞开!
冯旺林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这瘸子要跑!他绝不是单纯惊慌失措地躲避!这片死寂的破庙神龛背后,难道藏着不为人知的缝隙?
然而,就在他这分神的一刹,另一个细碎得如同幽灵般的声响,裹挟着门外凄风冷雨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高度紧张的耳膜!
笃…笃…
笃…笃笃笃…
不是人踩踏泥泞水洼的“噗叽”声,也非粗糙草鞋底摩擦条石的“沙沙”声。那是一种极其短促、规律、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被放轻了尾音的……某种更坚硬之物(比如木屐底、或是包了铁靴头的鞋底)规律敲击石阶边角发出的声响!
数量不止一个!
一道幽微的、带着阴湿寒意的微弱气息,比声音更早,无声无息地探进了敞开的庙门。冯旺林全身寒毛倒竖!如同赤身裸体跌入冰窟!这绝非善类的气息!比深秋冷雨更冰,比黑夜更粘稠,饱含着不加掩饰的搜寻与锁定意图!它的源头,正牢牢钉在冯于能——或者说,是钉在被冯旺林死死抱在怀中、紧靠胸口的那个位置!
正是藏着那枚玉佩的位置!
瞬间,冯旺林心中那一点被弟弟“好转”迹象引起的荒谬感彻底化为乌有!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玉佩!是玉佩引来的!
他来不及去想瘸子的怪叫和莫名逃跑是为何故,全身的肌肉在恐惧与护卫的本能下瞬间绷紧到极限,甚至比刚才扑救弟弟时更加迅猛决绝!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胸前那湿冷的鼓胀之处,只是凭着本能,用胸膛、手臂、乃至整个蜷起的身体,以身体扭曲到极限的姿势,如巨蜥般死死地将弟弟护在自己躯体最下方的阴影里!后背则狠狠朝着庙门的方向拱起,弓成一面充满敌意、随时准备迎接背后冷箭的人肉盾牌!
与此同时,门口台阶上那诡异的“笃笃”声停止了。
三道如同刚从墨池中提笔勾勒出的瘦长影子,被门外摇曳的灯笼光无声地投射了进来,清晰地印在门口处堆积灰尘和碎瓦的地面上。
灯笼的光晕染出一小圈黄光,堪堪照亮了门槛内的方寸之地,但也仅此而已。庙堂的深邃与阴影依旧固执地占据了空间的主体。来者们似乎对光线有着天然的排斥,他们停在了门槛边缘灯光与黑暗模糊的交界处,只显露出模糊的人形轮廓——皆着毫无纹饰、仿佛能吸收光线的纯黑色束身布袍,整个头部和面容都隐藏在高耸连身帽兜投射的浓重阴影之下。他们静默无声,如同三道幽冷的石碑,直挺挺地杵在破败的庙门框里。
风裹挟着冷雨粒子,顺着门槛扑进庙内,吹动来人垂落的一角袍袖。衣料微小的摆动,在死寂的空气里都显得格外刺耳。
为首那道最高的影子,隐藏在帽兜深处的目光冰冷地扫视着这个散发着腐朽冰冷气息的战场。掠过神龛旁还在剧烈摇晃、火已熄灭的破灯笼,掠过地上大片狼藉喷溅的暗红涎血、脚印拖曳的泥泞污秽,最后,定格在蜷缩在地、如同一大一小两团模糊蠕动污泥的冯旺林兄弟身上——更确切地说,是定格在冯旺林紧护的胸前!
沉默持续了大约两个呼吸的时间。
那为首的影子微微抬了下下颌。他右侧一个稍矮的黑影立刻微微躬身,帽兜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凝聚起来,朝着庙堂内最黑暗的角落——青衫瘸子最后消失的神龛方向——缓缓投射过去。眼神中并非惊疑或寻找活人的热切,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仿佛扫描死物的探寻。似乎在确认除了眼前这对肮脏的目标,是否还有其他多余的活物在场。
几息之后,那探视的目光收回。右侧黑袍的影子微不可察地对着最高那人摇了下头。
最高的黑袍人影纹丝未动,帽兜下的黑暗中,一种如同寒冰摩擦的沙哑声音流泻出来,每个音节都像冻在冰坨子里再硬挤出来一样生涩:
“玉……拿出来。”
那声音直直指着冯旺林怀中!不带一丝商榷的余地,只有冰封万年的索命指令。
冯旺林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牙齿几乎要在口中咬碎!怕什么来什么!于能伤势诡异未明,那该死的瘸子又不知道是人是鬼躲到了哪里,眼前这三道气息阴森的鬼影……目标如此明确!
“什么玉……”他嗓子嘶哑得如同漏风,身体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极度的紧张。他脑子里只剩下唯一的念头:拖!尽可能的拖!拖到于能恢复一丝力气?拖到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俺…俺兄弟俩逃难至此…哪…哪有什么好玉…都是苦命的……”
“聒噪!”
左侧一个黑影突然开口打断,声音较之前者更为尖利刺耳,如同锈铁片刮在青石上!显然缺乏耐心。他身形微动,一只穿着皂色软底快靴的脚——鞋尖和边缘位置果然硬邦邦地包着一层薄薄的暗色铁皮——无声地踏上了布满泥水和灰尘的门槛内侧石板。这动作仿佛一个信号,一股无形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右侧的黑袍人也同时前压了一步。三道冰冷的煞气如同三柄无形的匕首,交叉锁定在冯旺林弓起的后背,让他每一寸肌肉都因预感到剧烈的穿刺而绷紧剧痛!
冯旺林全身的血液像是猛地涌到了头顶,瞳孔因巨大压力瞬间缩小!完了!他下意识地双臂肌肉贲张,用尽最后力量想要收紧,将弟弟更深地塞进自己身躯构成的樊笼!哪怕下一秒三把刀从背后捅穿!
就在这杀气凝固、千钧一发即将爆发的电光石火之际!
庙堂最深处那片坍塌神龛后、之前青衫瘸子消失的黑暗区域!
“哗——啦啦——!”
一声沉重木头在极大力量下被硬生生撞开的巨大撕裂爆响,猛地炸开!紧接着是砖石碎屑簌簌滚落的嘈杂!
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在这封闭死寂的空间内如同平地惊雷!
门口三道如临大敌的黑影瞬间被这来自“后方”的异响吸引!杀机锁定在冯旺林背后的目光几乎同步、甚至更快地猛地转向破庙最深处的黑暗!三股煞气出现极其短暂的凝滞与转向!
“在那!”
最左边的黑袍刺耳嗓音尖啸起来!他一直锁定的杀意瞬间爆发,但指向已不再是冯旺林!他和最右的黑袍几乎在尖啸的同时,身体化作两道无声的黑色疾风,朝着神龛后方那片深邃的黑暗疾射而去!动作快得带起一片微弱的衣袂破空声。两人越过门口灯笼投下的光晕区域时,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拽入墨池,瞬间被黑暗吞没,身影消失。
只有那为首的最高黑袍身影依旧伫立在门槛边缘光暗交界处,如同一根冰冷的标枪。他似乎比其他两人更为沉得住气,并未第一时间追击,帽兜阴影下,冰冷的目光仅仅在神龛方向异响爆起处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竟又以更快的速度、更锐利的锋锐感,“嗖”地一下重新钉回在冯旺林蜷缩在地的身影上!那股寒意几乎要将冯旺林后背的湿衣冻成冰甲!
他在试探!那声来自神龛后的巨响,反而让他更加确认了主要目标——眼前这两兄弟身上的玉佩!这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
冯旺林全身毛孔都在那冰锥刺骨的目光重新锁定下炸开!趁着刚才三人被惊动的那一瞬间极其短暂的空隙,他抱着弟弟的身体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打着滚,狼狈不堪地翻向离门口更远、更深的一根粗大的、同样被蛛网灰尘包裹的庙柱旁!后背紧紧抵住冰冷坚硬的木头,试图让这破败的殿柱多为他遮挡一丝来自门口的杀意!然而这柱子的角度并未完全将他遮蔽,那最高黑袍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依旧能清晰锁定他胸前护藏的位置!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神龛后方发生了什么。
庙堂最深处,神龛后的黑暗里,骤然响起几声凌厉凶狠的短兵碰撞!叮铛几声脆响混合着低沉的闷哼、重物跌倒的声音,在腐朽的空旷庙宇中爆开、回荡!
“点子扎手!”
“哼…噗…”
混乱的声响在黑暗中迅速响起又迅速沉寂下去!是那两个冲过去的黑袍人和那鬼影子般的青衫瘸子交上手了?听那声音,追击者似乎吃了点亏!
“废物!”门口为首的最高黑袍终于动了!那冰寒摩擦般的怒斥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袍袖下猛地传出一声极其轻微但刺耳的机簧绷紧音!铮!
一点寒星撕裂黑暗!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轨迹,闪电般射向神龛后方那片混乱黑暗的核心之处!不是箭矢,更像是某种极细的飞针类暗器!带起的破空声尖锐如毒蜂振翅!冯旺林只来得及看见一道乌沉沉的流光没入黑暗!
“啊——!”
神龛深处立刻响起一声痛苦的短促惨叫!这声音……冯旺林瞬间听出,绝不是那青衫瘸子!
紧接着是杂物被再次大力撞击翻倒的“哐啷”巨响!
最高黑袍射出暗器后,身影终于动了!他如同一片被强风吹起的巨大黑鸦羽翼,脚尖在门槛石上轻轻一点,整个人竟似飘了进去!没有落地之声,袍袖鼓荡间已扑向黑暗深处,身法诡异如魅!他显然认为解决了内部的“干扰”,必须尽快掌控主要目标!
然而!
就在他黑袍身影完全没入神龛后方那片黑暗、冯旺林感觉背后那刺骨杀意稍微远离一点、心头压力刚松一丝的刹那!
神龛后方那片刚刚经历短暂交锋、如今又被最高黑袍扑入的黑暗区域边缘!
哗啦!
那腐朽不堪、之前似乎被撞开过一阵又被巨大力量合拢的破败隔板再次被强行撞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一个显得颇为狼狈的青衫身影,如同受惊后滚出来的土狗,拖着那条诡异的残腿,连滚带爬地从隔板后的缝隙中猛地窜了出来!
正是那瘸子!
他动作依旧快得惊人,完全没有中了暗器或受伤的迹象!手里还狼狈地抱着他那硕大的枣红油亮酒葫芦。此刻这葫芦壶口那硕大的软木塞子赫然不见了!葫芦本身瘪下去一块,似乎被重物砸过,但依旧被那瘸子当宝贝似的箍在怀里!
他刚窜出缝隙,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地折向庙堂侧面——那里是破庙腐朽开裂的木格窗棂位置!
冯旺林靠着柱子,正好处于庙堂中段稍偏的位置,能清楚看到那瘸子的动作。只见那瘸子冲向窗边时,身形猛地一矮,似乎是想从那破窗棂洞钻出去!但就在这俯身矮下的瞬间,他抱在怀里的那个大酒葫芦,随着动作的自然倾倒……
一滴!
两滴!
几滴略显浓稠、泛着琥珀色泽的酒液,从那丢失了塞子的葫芦口被甩了出来,无声地滴落在窗下冰冷覆满灰尘的地面上。
酒!
浓烈醇厚的糟香瞬间在这冰冷霉腐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窗外的凄风冷雨顺着早已破败的窗格猛烈倒灌进来,狠狠吹在青衫瘸子身上!这风是如此猛烈,以至于他头上那个歪斜的道士髻都被吹散了几分,几绺油腻的灰白头发在风雨中疯狂舞动!
瘸子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甚至没时间去管那些滴落的名贵酒液!一条精瘦干枯如同老猿猴般的手臂从青布破袖中闪电般伸出!五指箕张!
没有跳窗!没有往外钻!
他那枯爪般的手掌,以一种与之前的点穴手法同样刁钻、同样迅捷得让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竟不是去撑窗框,而是直接、极其狠辣精准地抓向旁边一根支撑着腐朽窗框、同样布满霉烂虫蛀的旧木柱!
五指在湿漉漉的木柱上瞬间发力!指尖竟然深深抠进了那相对还算坚实的木质之内!
“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指甲抠抓朽木的声音!
借着这一爪之力,加上残腿猛蹬地面提供的爆发,他整个身体没有半点迟滞,如同被强劲弹簧弹射而出,朝着上方那扇布满破洞的朽木窗格直冲而上!
“哗啦——!”
腐朽的木格窗棂本就摇摇欲坠,在他这一记生猛绝伦的“旱地拔葱”头槌之下,瞬间被撞得四分五裂!碎木屑如同爆炸般向四方激射,混入冰凉的夜雨中!
青衫瘸子顶着满头满身的碎木渣滓和冰冷的雨水,如一个奇异的破败布偶,硬生生从那破开的窗户窟窿里栽了出去!身影瞬间被窗外风雨狂卷的黑暗吞没!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木,窗框边缘挂着几缕他破烂青衫被刮下的布条,在风雨里凄惶地摇曳。
整个动作从矮身、滴酒、借力、撞窗、消失,一气呵成,快如浮光掠影!绝对不像一个瘸腿残废所能完成!
庙内最深处的黑暗里,似乎响起了那最高黑袍追击扑空后愤怒的低吼!还有受伤手下的喘息痛哼!但那青衫瘸子已然远遁!
几乎是瘸子撞窗消失的同一时刻,蜷缩在柱下的冯旺林,感觉到怀中的冯于能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仿佛破开水面的微弱呻吟!
一直紧贴弟弟心口的左手,掌心正牢牢按在他胸口附近。就在刚刚,一丝极其微弱、甚至难以察觉的暖流,如同投入冷水的墨滴,极其顽固地从冯于能的胸口深处弥散开,传递到冯旺林的掌心!不是弟弟原本那病势的滚烫,更像是一种……从皮肉骨髓深处被强行驱散出来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温热!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坚韧的生命感!
这感觉……与那鬼祟的瘸子三指戳在弟弟那几处死穴上的位置……隐隐重叠!
冯旺林猛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弟弟那灰败但似乎真的略略多了一丝生气的脸庞,又惊疑不定地抬起手掌,望向那残破窗外风雨凄迷的黑暗。
那滴落在窗下泥泞尘土上的几滴浓稠琥珀色酒液,浓烈酒香混着冷雨的风还在不住地往庙里钻。香得……近乎诡异。
庙堂深处的黑暗里,脚步声急促逼近。杀气重新凝结,比刚才更加冰冷锐利!显然,那为首的黑袍再次将目标锁定回了兄弟二人。
冯旺林一咬牙,再不犹豫。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弟弟更紧地裹在怀里,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木柱,右手下意识地探向怀中那最滚烫的所在——隔着湿透冰冷几乎麻木的单衣布料,清晰地触摸到衣襟内层那枚坚硬、冰凉的玉佩轮廓!此刻那玉佩紧贴着他最外层衣服的胸口内侧,被体温和雨水浸润着,依旧寒意透骨。
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脉动,竟从玉身透出!如同冬眠苏醒的第一下心跳!
“搜!”最高黑袍那冰渣摩擦般的声音已经在近前!
冯旺林的手却像被那玉佩无形冻住!那冰凉的脉动与怀中弟弟胸口传来的微弱温热感觉……两种截然相反的怪异触感,如同冰与火的丝线,在他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里疯狂缠绕,结成了一个巨大的死结!
此刻破庙之外,雨线如鞭抽打着县城湿滑冰冷的街巷。青衫瘸子拖着那条仿佛完全失灵、只是在身后拖曳的残腿,却以一种惊人的轻灵快速在狭窄高低的房顶屋脊间跳跃、翻滚、滑落!
那条看似扭曲的残腿在每一次跳跃转折中爆发出令人瞠目的恐怖力量,支撑着他的平衡和突进方向,配合着双臂的摆动和仅剩那根破烂竹杖的点戳勾挂,动作竟比最灵活的狸猫还要顺畅诡谲。雨水将他青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得远超常人所想的躯体轮廓。
他几个兔起鹘落,已远离了破庙附近低矮杂乱的民房区,落在县城城墙内侧一条相对较高的衙署马道边上。
瘸子喘息粗重了些,靠在一处挑高的滴水檐下暂歇。他麻利地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团混合了草药碎渣的酱黄色浓稠膏泥!一股浓郁的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散开。他伸出两根黑瘦脏污的手指,探入药膏中仔细抠出一小块,看也不看就直接敷在自己那条诡异弯折的膝盖关节内侧,又用油纸胡乱擦了擦刚才抠窗时被木刺划破的手心伤口,手法娴熟,显然对这样的磕碰习以为常。
做完这一切,他才摸向腰间那个失掉了塞子的硕大酒葫芦,脸皮抽搐了一下,似乎颇为肉痛。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捧起,对着壶口吹了吹上面的雨水和灰。借着不远处县衙门口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微弱的光芒,酒液在巨大的葫芦口闪烁着暗沉的琥珀色流光。
瘸子凑近壶口,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郁醇厚的酒香让他那张狼狈而油滑的脸上露出近乎虔诚的惬意。他对着暗沉的天空方向,举了举这失了塞子的宝贝葫芦,浑浊眼底闪过一丝精明市侩的得意光芒,低声嘶哑地笑骂道:
“嘿……瞎了眼的阎王爷才不收呢……这破地方……老子捞着的…嘿嘿…可是点烫手的好东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