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老办公室里弥漫着热熔胶的焦糊味和绝望的哀嚎。张三的手心还残留着捧过那些废弃姻缘线垃圾的冰冷粘腻感。他看着月老哆哆嗦嗦地从卫衣口袋里摸出一块东西——不是工牌,更像块边缘磨损严重的灰黑色塑料片,上面用某种掉色的金漆歪歪扭扭写着【天庭驻人间特别事务协调员】,下面一行小字:【临时工-张三】。

牌子入手冰凉,非金非木,带着点廉价塑料的轻飘感。它刚碰到张三的手指,就“啪嗒”一声,像块强力磁铁,自动吸附在了他那件湿透的、印着“蜂鸟快送”的黄色外卖服胸口。位置不偏不倚,正好盖住了“快”字的一半。

一股难以言喻的别扭感涌上心头。这玩意儿,像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拿着!快滚去善后!”月老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挥着手,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还在滋滋闪烁的白炽灯,“还有…那破车…让它多吃点…垃圾…说不定…能多回收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咕哝。

张三没说话。他转身,跨过一地狼藉的废弃光纤和电子元件,走向门口。冰冷的雨水顺着门缝漫进来,打湿了他的鞋尖。门外,追风安静地停在雨中,车头对着墙壁,那条灰暗的节肢口器已经缩了回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但车轮边,他刚才堆过去的那一小撮混杂着焦黑水晶的电子垃圾,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点被雨水冲刷开的黑色污迹。

追风的车身似乎…干净了一点点?原本遍布泥点的破旧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温润感,像一块被盘了多年的旧石头。车头那唯一完好的独眼大灯,在雨幕中亮着,光柱似乎比之前稳定了些许,穿透力也强了一分。

张三默默地跨坐上去。湿透的裤子贴在冰冷的坐垫上,激得他一个激灵。他没去拧电门,而是先掏出了自己那部伤痕累累的智能手机。屏幕亮起,雷公那张催命符般的订单依旧刺眼:

【地址:鹏城天庭大厦顶楼避雷针公寓(高德定位已更新)】

【剩余时间:00:07:18】

顶楼?避雷针公寓?张三抬头。老旧的天庭大厦像个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暴雨中,楼顶那根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避雷针,在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映照下,反射出狰狞而冰冷的轮廓。七层楼…没有电梯…爬上去至少五分钟!还要找门牌!

一股被逼到绝境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他用力拧动车把!

“嗡——!”

追风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咆哮,不再是之前的呜咽。车身一震,前轮碾过地上的积水,溅起老高的水花。这一次,它没有像在电子城回来时那样狂暴,也没有像刚才吞完垃圾后那样温吞,而是带着一种沉稳的、目标明确的冲劲,载着张三,直接冲进了楼梯间!

楼梯间狭窄、陡峭、堆满了不知名的杂物。昏黄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闯入次第亮起,投下摇晃的光影。追风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前轮猛地抬起!

“卧槽!”张三下意识地抱紧车把,身体后仰。

“哐当!咯噔!”

追风的前轮重重砸在第一节水泥台阶上,震得整个车身都在呻吟。但紧接着,后轮猛地发力,车身以一种蛮横不讲理的姿态,硬生生地“跳”上了台阶!然后,是第二节,第三节!

它不是爬楼,是跳楼!每一次“跳跃”,沉重的车身都狠狠砸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巨大的噪音,在狭窄的楼梯间里激起震耳欲聋的回响。张三感觉自己像个被绑在攻城锤上的布娃娃,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屁股在坚硬的坐垫上反复弹起、落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头盔咣咣地撞在低矮的天花板垂下的管道上,火星四溅。

“慢…慢点…老子的…腰!”张三的惨叫被颠簸得支离破碎。

“赶时间。”那个含混不清的意念再次在脑海里响起,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意味。

“赶…赶你…大爷!”张三欲哭无泪,只能死死夹住车身,把脸埋低,躲避着头顶各种管道的袭击。追风则完全无视了主人的抗议,忠实地执行着“最快路线”的指令,在楼梯间里横冲直撞,野蛮“跳跃”,留下一路哐当巨响和天花板上簌簌落下的灰尘。

三楼…四楼…五楼…六楼!

当追风载着快要散架的张三,用一个近乎漂移的甩尾冲出六楼通往天台的楼梯口时,张三感觉自己已经去了半条命。他趴在车把上,大口喘着粗气,雨水和汗水糊了满脸。天台的风更大,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眼前,是空旷的天台。中央,矗立着那根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避雷针基座。而在基座旁边,紧挨着天台边缘的水泥围栏,赫然搭建着一个…违章建筑?

那是一个用锈蚀的角钢、废弃的广告牌铁皮、甚至还有几块碎掉的钢化玻璃,七拼八凑焊接起来的“房子”。造型极其粗犷,毫无美感可言,像个放大版的、被雷劈过的鸽子笼。屋顶上密密麻麻插满了各种型号、长短不一的金属杆子和线圈,活像一只炸了毛的金属刺猬。唯一一扇看起来像是门的铁皮上,用红色的喷漆歪歪扭扭写着:【顶楼避雷针公寓·闲人免进·高压危险】。

此刻,那扇铁皮门正伴随着里面传出的、穿透风雨的咆哮声剧烈地震颤着!

“废物!都是废物!早高峰!云层堵车堵成狗了!还催!催命啊!老子降压药呢?!再不来老子真炸了!把这破城连同那帮该死的LED广告牌一起轰上天!省得晃得老子睡不着觉!”

声音洪亮、暴躁、带着电流般的嘶哑感,每一次咆哮都仿佛伴随着隐约的雷鸣。

张三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从追风上下来,也顾不上全身散架般的疼痛,手忙脚乱地从外卖箱里掏出那个印着“鹏城大药房”的防水袋。袋子表面沾满了泥水,里面的两盒“复方降压灵胶囊”和一副看起来极其廉价的橙色泡棉耳塞还完好无损。

他踉跄着冲到那扇狂震的铁皮门前,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砸门:“雷…雷震子先生!您…您的外卖!降…降压药!”

里面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几秒钟死寂。只有风雨呼啸。

“吱呀——”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铁皮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一道缝。

一张脸探了出来。

张三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绝对不是一张普通人的脸。皮肤是古铜色的,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电路板纹路般的深色纹路,此刻这些纹路正随着他的呼吸,明灭不定地闪烁着微弱的蓝光。头发是爆炸式的银白色短卷发,根根直立,像被静电吸起来一样。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白部分布满了细小的血丝,瞳孔深处仿佛有细碎的、跳跃的电火花在噼啪作响!此刻,这双电眼正死死地盯着张三和他手里的药房袋子,眼神里充满了暴戾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狂躁。

“药?!”雷公(张三脑子里自动对上了号)的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铁皮,他一把夺过张三手里的袋子,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粗暴地撕开袋子,看到里面的降压药,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狂暴的表情如同冰雪消融般,瞬间垮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带着哭腔的委屈表情!

“兄弟!你可算来了!救命啊!”雷公的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他像个终于盼到救星的孩子,一把抓住张三湿漉漉的胳膊,巨大的力量捏得张三骨头生疼,直接把他拽进了“公寓”里。

砰!铁皮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门内空间狭小得可怜,像个被各种仪器塞满的铁罐头。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显示屏,显示着各种云图、闪电轨迹、气压数据流,花花绿绿的光线在昏暗的空间里闪烁跳跃。一张破旧的折叠桌上,放着一台外壳发黄的老式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开满了窗口,其中一个最大的窗口显示着鹏城上空密密麻麻、代表积雨云的红色光点,几乎堵成了深红色,旁边弹窗疯狂闪烁:【云层拥堵等级:地狱级!】。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臭氧味和…焦躁的气息。

雷公看都没看那些屏幕,一屁股坐在唯一一把嘎吱作响的办公椅上,手忙脚乱地拆开降压药的包装,看也不看说明书,直接拧开瓶盖,倒出几片白色药片,仰头就干咽了下去!喉咙滚动,发出咕咚一声。

“哈——”他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那些闪烁的电路板纹路似乎都暗淡柔和了一些。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仿佛在品味药片带来的片刻安宁。

张三僵在门口,浑身湿透,水顺着裤脚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看着雷公那从暴怒雷神秒变委屈宝宝的巨大反差,再看看这间塞满高科技(或者神术?)监控设备的违章铁皮屋,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狠狠刷新了一次。

“那个…雷…雷先生?”张三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干涩,“药送到了…您看…订单…”

雷公猛地睁开眼,眼中的电火花又噼啪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压了下去。他烦躁地抓了抓他那头爆炸银发:“订单?哦,对,钱…功德点是吧?放心,少不了你的!”他挥挥手,像赶苍蝇,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上,眉头再次拧紧,“妈的,这云层堵得…跟鹏城早高峰的北环大道似的!玉帝那老儿还一个劲儿催KPI!降雨量!降雨范围!精确到毫升!他当老子是人工降雨炮啊?!”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

“轰嚓!”

一声巨响!不是桌子碎裂的声音,而是他拍桌的右手瞬间爆发出刺目的蓝白色电光!一道筷子粗细的扭曲电弧从他掌心迸射而出,如同失控的毒蛇,啪地一声狠狠抽打在旁边一个半人高的、布满旋钮和表头的金属仪器上!

滋啦啦——!

仪器外壳瞬间焦黑一片,冒起刺鼻的青烟!几个表头的指针疯狂地左右摇摆,最终无力地垂落归零。屏幕上代表某个区域云层电荷的曲线图,直接变成了一条死寂的直线。

雷公看着冒烟的仪器,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更深的懊恼和烦躁:“操!又干废一个电荷监测仪!这个月第三个了!维修费从老子功德点里扣!”他烦躁地抓着头,爆炸银发被揉得更乱。

张三看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铁皮门。这工作环境也太高危了!他只想赶紧拿了配送费(或者功德点?)走人。

“那个…耳塞…”张三想起订单里还有东西,赶紧从药房袋子里掏出那副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极其廉价的橙色泡棉耳塞,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您…您还订了这个…”

雷公瞥了一眼那副耳塞,包装袋上印着褪色的“隔音宝”字样,透着浓浓的义乌小商品市场气息。他鼻孔里哼出一股带着臭氧味的气息,满脸不屑:“耳塞?凡人的玩意儿有个屁用!老子用雷云结界都挡不住下面那些该死的LED广告牌!整宿整宿地闪!红的!绿的!蓝的!跟蹦迪似的!晃得老子脑仁疼!神经衰弱!血压不高才怪!”他又开始暴躁地捶打自己的太阳穴。

张三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再看看手里这九块九包邮的隔音耳塞,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那-1500功德点的绝望给了他破罐破摔的胆量,也可能是单纯的社畜本能——解决客户问题。

“要不…您试试?”张三把耳塞往前递了递,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十块钱一副…包邮…效果…说不定比您那结界省电?”

雷公捶打太阳穴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过头,布满血丝和电火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三手里那副廉价的、橙色的、泡棉的耳塞。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审视,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病急乱投医的动摇。

狭小的铁皮屋里,只有仪器烧焦的糊味和屏幕闪烁的光线。风雨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密集的鼓点。

雷公的视线,在那副九块九包邮的隔音耳塞,和旁边那台还在冒烟的、价值不菲(或者神力不菲?)的电荷监测仪之间,来回扫视了几次。

他脸上的暴躁和怀疑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定格为一种…混杂着巨大荒谬感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复杂表情。他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伸出了他那双布满电路板纹路、还残留着细微电弧跳跃的大手。

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接过了那副用廉价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橙色泡棉耳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