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嗡——”

当雷公把那两团廉价的、泡得有些发胀的橙色泡棉,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塞进耳朵时,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天台铁皮屋外呼啸的风声、噼啪的雨点敲打声、甚至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如同鬼魅低语般的车流嗡鸣…所有嘈杂的噪音,瞬间被一层厚厚的、温暖的棉絮包裹,隔绝在外。

雷公保持着塞耳塞的姿势,僵在原地。布满细密电路板纹路的古铜色脸庞上,那几乎焊死的暴戾和狂躁,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融。他微微歪着头,布满血丝、跳跃着电火花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铁皮屋里闪烁的仪器灯光,而不是被噪音折磨的癫狂。那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巨大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宁静。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转动了一下脖子,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没有预想中刺耳的摩擦噪音,没有那种搅动脑浆的眩晕感。只有一种…久违的、如同沉入深海般的静谧包裹着他。

“哈…”一声短促的、带着巨大惊奇的呼气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演变成一种近乎狂喜的、无声的仰天大笑!他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爆炸式的银发也跟着乱颤,布满电路纹路的脸上肌肉扭曲,却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纯粹的、如同孩童般获得至宝的喜悦!

张三站在门口,后背抵着冰冷的铁皮,浑身湿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天庭雷部正神,因为一副九块九包邮的隔音耳塞,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场无声的狂喜默剧。这画面,比他之前看到月老的热熔胶姻缘线还要魔幻百倍。

足足过了半分多钟,雷公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得仿佛要把这难得的宁静吸进肺腑深处。他转过身,那双跳跃着电火花的眼睛看向张三,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撼、感激、荒谬,还有一丝…被生活反复毒打后终于找到救命稻草的庆幸。

他伸出大手,重重地拍在张三湿漉漉的肩膀上。力道之大,拍得张三一个趔趄,差点跪地上。

“兄弟!”雷公的声音透过耳塞的阻隔,显得有些沉闷,但那股子发自肺腑的激动劲儿却丝毫未减,“你!是个人才!不!你是我亲兄弟!”他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因为激动,指尖还噼啪炸出几点细小的蓝色电火花,“这玩意儿!神了!比老君炼的什么清心丹、静神散管用一万倍!省电!环保!还他妈便宜!”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塞在耳朵里的橙色泡棉,仿佛那是无价之宝。“以后…不!就现在!你!张三兄弟!就是老雷我在鹏城的指定供应商!独家!懂不懂?降压药!耳塞!管够!”他拍着胸脯,布满电路纹路的胸膛砰砰作响。

张三被他拍得龇牙咧嘴,肩膀生疼,但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虽然过程惊悚,但这单…似乎成了?他赶紧掏出自己那部伤痕累累的手机,屏幕上雷公的订单页面还亮着,【剩余时间】早就跳成了【已超时】。

“那…那个…雷大哥,”张三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小心,“订单…您看…配送费…”他指了指手机屏幕,尤其是那个刺眼的【超时扣款:-¥30.00】。

“钱?功德点是吧?小意思!”雷公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他抓起自己丢在破折叠桌上的那部屏幕裂了好几道缝的、疑似山寨机改造的通讯器,手指在油腻腻的屏幕上戳了几下。

张三的手机立刻“叮咚”一声。

【“天庭通”通知:】

【用户“雷部小旋风”向您发起一笔转账。】

【金额:+200功德点。】

【备注:药费+耳塞费+小费+精神损失费(被老雷吓的)!兄弟仗义!】

200点!张三看着那正数的数字,虽然不知道具体能换多少钱(之前月老那-1500的阴影还在),但总比负数强!而且备注里还提到了“精神损失费”!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部分寒冷和疲惫,这雷公…貌似还挺讲道理?

“谢…谢谢雷大哥!”张三赶紧道谢。

“谢啥!应该的!”雷公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配上他那爆炸头和电眼,显得有些憨直,“对了兄弟,你急着走不?不急着走帮老哥个忙呗?”他指了指那台还在冒青烟的电荷监测仪,“这玩意儿又罢工了,数据传不上去,玉帝那边催命似的。你会修不?凡人的东西你好像挺在行?”

张三看着那台焦黑一片、内部结构不明的“神造”仪器,头皮一阵发麻。修这玩意儿?他连保险丝在哪都找不到!让他用热熔胶糊?他怕雷公当场把他糊墙上去!

“不不不!雷大哥!我真不会!”张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就一送外卖的,电子城买个胶枪还行,修这个…专业不对口啊!”他指了指自己胸口那块刚贴上的、写着“协调员(临时工)”的塑料片,“我这还得去…去协调别的…事儿呢!”他实在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去给月老捅的娄子擦屁股。

“哦?协调员?”雷公的目光落在那块塑料片上,电眼里的火花闪烁了一下,露出一丝了然和同情,“哦——月老那老小子塞给你的?啧,那老抠门,就知道坑新人…行吧行吧,不耽误你。”他挥挥手,重新坐回那把嘎吱作响的椅子,舒服地往后一靠,闭着眼,沉浸在九块九带来的宁静世界里,“去吧去吧,以后常来啊兄弟!降压药快没了提前说!”

“哎!好嘞!雷大哥您歇着!”张三如蒙大赦,赶紧拉开铁皮门,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天台的风雨中。

冰冷的雨水再次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但此刻心里却踏实了不少。至少雷公这边暂时搞定了,还赚了200功德点。他快步走向停在楼梯口附近的追风。

追风安静地立在那里,车头灯在雨幕中亮着稳定的光柱。经过刚才楼梯间的野蛮“跳跃”和吞食姻缘线垃圾,它的车身似乎…更干净了些?原本顽固的泥垢被雨水冲刷掉不少,露出底下一种温润的、类似老玉般的灰白色底质。张三跨坐上去,拧动车把。

“嗡…”追风发出一声平稳的回应,载着他驶向通往楼下的楼梯口。

这一次,它没再选择暴力“跳跃”,而是以一种相对平稳(虽然依旧颠簸)的方式,沿着陡峭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下“开”。张三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至少屁股暂时安全了。

回到三楼,月老办公室的门依旧虚掩着。张三推门进去,里面一片狼藉依旧,热熔胶的怪味还没散尽。月老像条被抽了筋的老狗,瘫在墙角那堆废弃光纤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手里还攥着他那部镶钻的土豪金手机,屏幕上依旧被海量的差评信息刷屏。他那灰色的【★】评级标识,似乎又黯淡了几分。

“月老…我…”张三刚想汇报一下雷公那边的情况。

“滚!别烦老子!”月老头也不抬,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声音嘶哑绝望,“老子要静静!思考怎么下地狱才能少受点罪…”

张三把话咽了回去。算了,这老家伙暂时指望不上。他默默走到自己那堆在角落的外卖箱旁,准备整理一下,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应对那-1500的巨债和“善后”的破事。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停在门口的追风,车身突然又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紧接着,仪表盘上那个之前一直指向电子城的绿色导航箭头,毫无征兆地再次亮了起来!这一次,箭头不再指向楼下或外面,而是…直直地指向走廊深处,更具体地说,是指向了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印着“304-消防通道”的绿色铁门!

“嗯?”张三一愣。又有新目标?这破驴又要导航去哪?消防通道?里面能有什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月老。月老还沉浸在差评的地狱里,对外界毫无反应。

追风车头的独眼大灯,光线似乎又聚焦了几分,光柱打在304的绿色铁门上。车身的嗡鸣声带着一种…催促的意味?张三犹豫了一下。经历了追风导航去电子城“买工具”,又导航回雷公那里送药,他对这破驴的“导航”能力产生了一种扭曲的信任感。也许…跟着它走,真能找到点解决麻烦的线索?

他再次跨上追风,拧动车把。追风载着他,平稳地滑过三楼走廊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停在304的绿色消防门前。

门是虚掩的。张三推开门,里面是堆满杂物的楼梯间,一股灰尘和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追风没有丝毫犹豫,车头一拐,直接开了进去。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开了半层,停在了一个通往侧后方的、更小的平台。平台角落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纸箱,旁边有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剥落的小木门,门牌模糊不清,隐约能看到“305”的字样。而追风的导航箭头,正稳稳地指向这扇门!

“305?这楼还有305?”张三疑惑。他记得楼层索引牌上只有301到304。

他停好追风,走到那扇小木门前。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门内景象让他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根本不是一间办公室!更像是一个…被改造成临时居所的阳台?空间不大,但采光极好(如果外面不是暴雨天的话),正对着天庭大厦侧后方一片杂乱的老旧居民区。房间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行军床,一个充当桌子的旧木箱,上面摆着一台屏幕巨大的游戏本,正运行着一个画面花哨炫目的枪战游戏,激烈的枪炮声和击杀提示音透过廉价的塑料音箱震耳欲聋。

一个看起来顶多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印着骷髅头的宽大T恤和破洞牛仔裤,盘腿坐在行军床上,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键盘鼠标,嘴里还念念有词:“爆头!爆头!左边!左边!草!这队友是猪吗?!”他头发染着一撮刺眼的火红色,随着激烈的操作一抖一抖。

最吸引张三目光的,是晾晒在房间中央一根横贯的…绳子上的东西。

那绳子本身就很奇特,非麻非棉,闪烁着一种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七彩流光,材质柔韧得不像话。而此刻,这条流光溢彩的“绳子”上,正晾晒着几件…女性内衣?

蕾丝边的、纯棉的、印着小草莓图案的…款式各异,尺寸明显是成年女性的。它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挂在这条一看就不凡的“绳子”上,随着窗外灌进来的穿堂风轻轻摇曳。其中一件粉色的,边缘还沾着几点可疑的、暗红色的油渍。

张三的目光在那些内衣和少年专注打游戏的背影之间来回扫视,表情极其精彩。这…这是什么情况?天庭大厦里还住着个偷内衣的网瘾少年?!

就在这时,追风似乎嫌动静不够大,或者是对张三的呆滞表示不满,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带着催促意味的嗡鸣!

嗡鸣声惊动了床上的少年。他猛地回头,火红色的头发甩出一道弧线。那是一张极其俊秀、带着明显稚气的脸,但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充满了被打扰的不爽。他的视线先是扫过张三,带着毫不掩饰的“哪来的傻逼”的嫌弃,然后落在那辆停在门口、车头灯还亮着的破电驴上。

“啧。”少年极其不爽地咂了下嘴,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了几下,游戏里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音效和“Victory”的提示音。他这才摘下头上的大号游戏耳机,随手丢在床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他双手插在破洞牛仔裤的口袋里,迈着一种拽得二五八万的步子,走到张三面前。个头不高,只到张三肩膀,但那气势却像座小山。他微微仰起下巴,用鼻孔对着张三,语气是那种青春期特有的、带着浓浓不耐烦的傲慢:

“物业的?还是居委会的?堵我家门口干嘛?又是来说那根‘晾衣绳’占消防通道的?”他指了指房间中央那条晾着内衣的流光绳子,嗤笑一声,“有本事拆啊!拆一个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