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珠宝展的水晶灯在天花板投下光斑时,我正蹲在展柜前研究那颗巴洛克珍珠。它表面的褶皱像被揉皱的月光,坑洼处嵌着细小的贝壳碎屑——多完美的「破碎美学」素材,却被学姐昨天在群里批注:「珍珠应以圆润为美,此类异形珠建议减少陈列比例。」

小青的镊子在银托上敲出脆响:「她又穿米色套装来了。」我不用抬头就知道,林学姐正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沿着展厅弧线走来,颈间的珍珠项链随步伐晃出细碎的光,像一串没粘牢的晨露。三天前,这个总被导师夸「最懂珍珠温柔」的学姐,突然以「带学妹攒经验」为由,挤进了原本只有我和小青的策展小组。

「去鸟巢装置拍灯光吧。」我拽了拽小青的袖口,帆布包带蹭过展柜边缘,发出刺啦响。学姐刚在南洋珠展区驻足,我们立刻抓起相机开溜,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像在给心跳打拍子。拐角处的落地镜里,我看见自己卫衣角歪在牛仔外套外,活像只被追着跑的麻雀,而学姐的米色身影正转身,指尖的珍珠戒指在灯下发亮。

鸟巢装置的金属丝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小青举着相机往后退,忽然僵住:「小满,你后面……」话没说完,闪光灯「咔嗒」一声。学姐举着手机笑,屏幕里我的表情像被冻住的麻雀,身后的鸟巢灯光在她发顶勾出个生硬的光圈。「这个角度显高,」她晃了晃手机,耳垂的Akoya珍珠跟着抖了抖,「学姐当年拍毕业展,就喜欢找展柜反光当背景——」

「我们内存卡没带。」小青突然插话,拽着我往展位跑,帆布包里的手稿晃出半截,「得回去拿……」学姐的「等等」被甩在身后,我听见她高跟鞋追了两步,又停在原地,鞋底跟地面摩擦出细不可闻的叹息。

午餐时间来得像场大赦。我盯着菜单上的云吞面,指尖在桌布上划出褶皱,听见学姐的声音从对面飘来:「不能带我一起吗?学姐知道附近有家茶餐厅……」小青突然指着墙上的装饰画:「看!那个珍珠贝是齿轮做的!跟我们的赛博贝壳概念好像!」她语速极快,夹着虾饺的筷子在空中转了个圈,「小满你昨天画的电路板珍珠手稿,带了吗?」

我看见学姐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的珍珠戒指蹭过玻璃杯壁,留下道水痕。她想开口,却被小青一连串的「展架色温」「互动程序」堵住——那些我们躲着她偷偷改的方案细节,此刻被小青像倒豆子般抖落,学姐只能不停点头,耳坠在吊灯下晃成模糊的白点。

「学姐当年的毕业设计,」我忽然打断小青,看见学姐猛地抬头,「是不是淡水珠配竹编?我在系史馆见过,珍珠缝在竹节凹陷处,像落进年轮里的雨。」她的睫毛颤了颤,指尖划过杯沿:「后来导师说,珍珠该配更精致的载体,竹编太粗粝了……」

茶餐厅的钟摆敲了十二下。学姐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信封,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手稿:珍珠嵌在机械齿轮的齿缝里,蚌壳画成电路板纹路——跟我们偷偷画在草稿本上的创意一模一样。「去年看见你们在实验室磨金属托,」她笑时酒窝很浅,「就想着,或许珍珠不该只躺在丝绒盒里,也可以沾点你们年轻人的『棱角』。」

返程时,学姐的高跟鞋声在展厅里格外清晰。我看见她蹲下身,帮穿校服的小姑娘捡起掉落的珍珠耳钉,米色裙摆扫过地面,像片温柔的云。小青忽然拽了拽我,指着学姐的帆布包——拉链上挂着个金属挂饰,是颗裂开的珍珠,跟我们落在展位的那枚一模一样。

闭馆前,我把那颗巴洛克珍珠放在学姐改了三次的展板旁。射灯扫过珍珠表面的凹痕,在展板的赛博朋克纹路投下细碎的影——原来她偷偷在展板边缘加了珍珠母贝贴片,那些被我们嫌弃的「老气花纹」,此刻正衬着金属光泽,像蚌壳在深海里张开时,漏进的第一缕光。

小青收拾相机时,忽然哼起学姐刚才哼的歌——是我们昨天在展位放的、带电子音效的珍珠主题BGM。展柜玻璃映出学姐的背影,她正对着我们的「破碎珍珠」装置拍照,米色外套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印着机械齿轮的内搭——原来有些靠近,从来不是生硬的介入,而是把自己揉进对方的光里,变成不刺眼的陪衬。

离开时,学姐塞给我颗水果糖,包装纸上印着珍珠贝图案:「以前我总怕你们觉得学姐啰嗦,」她指尖划过我外套上的齿轮别针,「其实看见你们把珍珠焊在金属架上,就想起自己当年躲在实验室,偷偷往珍珠孔里塞LED灯的样子——原来我们怕的从来不是分歧,是没人愿意看看,对方手里的光是什么颜色。」

暮色漫进展厅,展柜里的珍珠们发着柔光。我忽然懂了,那些被我们躲着的「不合拍」,不过是珍珠贝在不同深海里长出的纹路——有人磨出圆润的光,有人藏着沙粒的痕,可当它们被放在同个展柜里,射灯会穿过所有棱角,把彼此的影子,照成最特别的暗语。

小青忽然指着远处:「学姐的高跟鞋跟断了!」我们看见那个米色身影蹲在台阶上,正把珍珠耳钉拆下来别住鞋跟,月光落在她发顶,像给每根发丝都镶了颗小珍珠。而我们的帆布包里,躺着她塞给我们的、写满「机械珍珠承重测试」的便签纸,边角处画着歪歪扭扭的鸟巢——原来所有笨拙的靠近,都藏着没说出口的、想和我们一起发光的愿望。

那天晚上,我们在展位加班到凌晨。学姐的米色外套搭在椅背上,口袋里掉出张旧照片:年轻时的她站在珍珠养殖场,手里攥着颗带裂痕的珍珠,笑得像个偷到星星的孩子。展柜里的巴洛克珍珠在暗场模式下闪着光,跟我们新改的展板上的齿轮纹路交叠,忽然觉得那些曾让我们皱眉的「干预」,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怕失去」——怕年轻的光太烈,怕旧时光的温柔被遗忘,于是想把自己磨成合适的形状,嵌进对方的故事里。

离开时,小青把那颗裂痕珍珠别在学姐的外套上。晨雾漫进展厅,展柜玻璃上凝着水珠,映出三个交叠的影子:一个穿着牛仔外套,一个套着米色套装,还有一个举着相机,正在给「机械蚌壳里的珍珠」拍最后一张素材。原来所谓「不喜欢」的起点,从来不是对立,而是我们都没看见,对方手里握着的,其实是能拼完整的、另一半光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