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暖黄的灯光下,我盯着货架上最后一桶港式肥牛粉面菜蛋,指尖在塑料包装上划出沙沙的响。这是我囤了半个月的「深夜食堂」,可连续吃了三晚后,碗里的蛋花飘在红油上,竟让我想起上周在食堂踩雷的番茄炒蛋——都是甜得发腻的错。
「同学,这个多少钱?」穿灰色卫衣的男生忽然凑过来,鼻尖还沾着没擦干净的粉笔灰,「我看你总买,是不是很好吃?」他指尖敲了敲桶身,卡通肥牛图案在灯光下晃了晃。我忽然想起昨晚蹲在宿舍阳台灌粉汤时,楼下传来的抱怨:「谁大半夜吃辣粉,香得人睡不着!」
「八块钱,卖你了。」我脱口而出,指尖捏紧桶身两侧的褶皱——原价十块五,上周促销囤了六桶,此刻塑料包装还带着便利店冰柜的凉气。男生愣住了,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你不吃了?」「吃腻了。」我别过脸去,盯着货架上的老坛酸菜面,忽然发现红色包装上的牛肉块,比肥牛粉画的还逼真。
交易在宿舍楼下的路灯下完成。男生接过桶时,指尖蹭过我掌心的汗,卫衣口袋里掉出张皱巴巴的草稿纸,边角画着歪歪扭扭的函数图像。「我叫许明远,三班的。」他忽然说,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我抱着的空纸箱上——那是刚拆掉的快递盒,里面躺着剩下的三桶肥牛粉,此刻正被夜风掀起盒盖,发出「哗啦」的响。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遇见时,许明远正蹲在垃圾桶旁捡课本,校服裤腿沾着片可疑的红——跟肥牛粉的辣油一个颜色。「你的面……撒了?」我指着他裤脚,忽然想起昨晚十点,他发消息说「开水壶坏了,能不能借你的用用」,而我正忙着给肥牛粉写「差评小作文」,没顾上回。
他耳尖发红,指尖绞着课本边缘:「接热水时被人撞了,桶翻在地上……」话没说完就被上课铃打断,他抓起课本往楼梯跑,背后的粉笔灰扑簌簌往下掉,像给灰色卫衣撒了把细雪。我盯着垃圾桶里的粉色包装——正是我卖他的那桶,辣油汤在地面洇成不规则的圆,混着没泡开的面条,像幅失败的抽象画。
「要不……再卖你一桶?」当晚我抱着纸箱蹲在他班门口,桶身的热气透过塑料袋传出来,「这次我帮你泡好,保证不撒。」许明远正趴在桌上画数学题,草稿纸上叠着无数个被划掉的公式,听见声音时笔尖戳破了纸:「可我……没带钱。」他指尖捏着饭卡,塑料壳上贴着张奥特曼贴纸,边缘翘起来,像只想要飞的蝴蝶。
「先赊着,周三还我。」我把桶往他桌上一放,红油香混着葱花味漫出来,忽然想起他昨天捡课本时,课本封面上写着「妈妈说少吃泡面」,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涂鸦。他盯着桶里的蛋花,喉结动了动,忽然从抽屉里掏出颗水果糖:「给你,草莓味的,上次英语竞赛发的。」
接下来的两天,我总在走廊上晃悠。看见许明远在操场跑步,就假装去小卖部买水;看见他在食堂啃馒头,就绕到他身后打菜——他校服裤腿的红油印子洗淡了,却在左胸口添了块新的污渍,像朵开败的花。周三早读课,我攥着笔在草稿本上画肥牛桶,直到后桌戳戳我:「许明远在门口,找你。」
他手里捏着皱巴巴的八块钱,纸币边缘沾着点粉笔灰:「本来想卖了旧试卷还钱,结果收废品的没来……」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没事,反正我也吃腻了。」可当指尖碰到纸币时,还是忍不住抖了抖——那是两张皱巴巴的五元,和三张一元,凑得整整齐齐,像被仔细压过的书签。
那天下午突然下雨,我躲在便利店屋檐下,看见许明远抱着作业本跑过,怀里还揣着个塑料袋,雨水从发梢滴下来,落在塑料袋上,晕开团浅红。「给你。」他忽然停在我面前,掏出桶港式肥牛粉,包装上贴着张便利贴:「这次换了新口味,藤椒味的,应该不会吃腻。」
塑料桶还带着体温,混着他身上的雨水味,有点凉,却让我想起上周蹲在阳台吃粉时,楼下传来的那句「好香啊」。原来他那天不是抱怨,是趴在栏杆上,对着我的阳台咽口水。便利贴背面画着小漫画:戴眼镜的男生蹲在地上捡粉,旁边的女生举着热水壶,配字是「对不起,把你的面撒了」。
「其实我……没打算要钱。」我盯着他校服上的粉笔灰,忽然想起他课本里夹着的照片——穿围裙的阿姨坐在轮椅上,床头摆着罐自制的牛肉酱,「你上次说,妈妈不让吃泡面,那桶粉……是不是给她吃了?」
许明远猛地抬头,镜片上的雨水往下滴,砸在粉桶盖上,发出清响。他指尖绞紧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正是我卖他的那款肥牛粉:「我妈说,这粉里的蛋花跟她煮的一样嫩……她好久没胃口了,那天吃了小半桶。」他忽然笑了,酒窝在雨水里若隐若现,「她说,卖粉的小姑娘肯定很会照顾人,连葱花都撒得整整齐齐。」
那天晚上,我蹲在阳台泡藤椒味粉,热气模糊了玻璃。许明远发来消息,说妈妈把便利贴贴在了床头,说「等病好了,要给小姑娘做真正的牛肉粉」。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桶面上,卡通肥牛在汤里晃啊晃,忽然觉得这桶粉比任何时候都香——不是因为味道,而是那些关于「八块钱」的焦虑,此刻都化成了汤面上的葱花,轻轻浮着,带着暖融融的温度。
后来许明远常来借热水壶,每次都会塞给我颗水果糖,草莓味、橙子味、葡萄味——像把彩虹藏进了我的抽屉。我也会偷偷往他的作业本里夹便利贴,画着「泡粉小贴士」:「水别太满,不然会扑出来」「蛋花要等汤晾半分钟再放,才不会老」。有次他忽然说,我画的肥牛比包装上的还可爱,像只戴着围裙的小企鹅。
雨季结束那天,许明远的妈妈出院了。他抱着罐牛肉酱敲开我宿舍门,玻璃罐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标签:「小满专属,不辣版」。阿姨站在他身后,笑着说他每天放学都要绕到便利店,看看有没有新口味的粉面菜蛋,说「那个小姑娘爱吃的,肯定错不了」。
牛肉酱拌着粉吃的时候,许明远忽然指着我手里的桶笑:「你看,这次的蛋花跟我妈煮的一模一样。」蒸汽混着肉香漫上来,我看见他校服胸口的污渍不见了,换成了片浅褐色的印子——是上次帮我搬纸箱时,蹭到的奶茶渍。原来有些「债务」从来不是钱能还清的,就像他还了我八块钱,我却收下了比钱更暖的、一罐带着体温的牛肉酱。
现在每次路过便利店,我都会往购物篮里丢两桶粉面菜蛋。许明远说,他妈妈学会了泡粉,总说「要把小姑娘的钱还上」,而我知道,有些账早就两清了——在他把皱巴巴的八块钱塞给我时,在我看见他课本里夹着的、妈妈手写的「谢谢小姑娘」纸条时,那些关于「会不会还钱」的焦虑,早就变成了彼此抽屉里,永远不缺的、带着甜味的水果糖。
暮色漫进阳台时,我抱着空桶看楼下。许明远正帮妈妈推着轮椅,校服兜里露出半截粉桶包装,卡通肥牛在夕阳下闪着光。风掀起我的衣角,带来远处便利店的香气——不是肥牛粉的辣,而是牛肉酱的香,混着雨水冲刷过的青草味,轻轻落在我们曾蹲过的、洒满粉汤的垃圾桶旁。原来有些故事,从一桶被嫌弃的粉面菜蛋开始,却在八块钱的赊账与归还里,长出了比食物更温暖的、关于「惦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