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气息,混杂着淤泥沉淀百年的腥臊和某种刺鼻化学药剂的余韵,如同无数只冰冷粘腻的手,死死扼住了裴隐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毒浆,灼烧着脆弱的肺部,更猛烈地撕扯着左肩胛下方那早已崩裂的伤口。剧烈的痛楚如同烧红的铁钎反复搅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短打,与伤口渗出的温热血液混合,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粘腻与冰冷。

但他无暇顾及。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在右手指尖传来的触感上。

冰冷。滑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抚摸腐烂内脏般的粘稠质感。

指尖深深陷入染缸底部那层厚重的、半凝固的淤泥中。那淤泥并非纯粹的黑褐色,而是透着一股极其诡异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与朱雀桥女尸鞋底刮下的红泥,与玲珑戏班特制的“胭脂泥”,色泽如出一辙!但这缸底之物,更加污浊,更加粘稠,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和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隐强忍着翻涌的胃液和伤口的剧痛,手指在粘稠冰冷的淤泥中艰难地探索、抠挖。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散发着恶臭的污垢。他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令人作呕的粘腻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异样的碎片。

不是石头,不是瓦砾。

它们更薄,更软,带着一种奇特的韧性。边缘不规则,有些微微卷曲,触感……像某种被强行撕裂的、失去生机的皮革。大小不一,最大的不过指甲盖大小,最小的细如发丝。混杂在粘稠的红泥里,如同被碾碎的、来自地狱的残渣。

人皮碎屑。

这个冰冷的认知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裴隐的心脏!他猛地将沾满污垢和暗红碎屑的手指抽离染缸,凑到从破窗缝隙透进来的、昏沉的光线下。

指尖的污垢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状态:暗红色的泥浆如同凝固的血痂,牢牢吸附着那些颜色更浅、质地更韧的灰白色碎片。碎片边缘呈现出不自然的撕裂痕迹,有些甚至能隐约看到细微的毛孔印痕!

“呕……”一阵无法抑制的生理反胃猛烈袭来,裴隐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牵扯着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如瀑!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翻腾的恶心感强行压了下去。染坊幻象中那巨大的、沾满暗红泥浆的染缸画面,与眼前指尖这粘腻污秽的触感瞬间重叠!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

“找到了?”苏芷清冽的声音在死寂的染坊中响起,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

她无声地出现在裴隐身侧,素净的月白衣裙在这污秽之地显得格格不入,脸上依旧戴着素纱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睛。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裴隐沾满污垢、微微颤抖的手指,落在那粘附的灰白碎片上,眼神瞬间一凝。没有多余的情绪,她立刻从随身携带的藤木药箱中取出一个扁平的、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牛骨镊子和一张干净的油纸。

“别动。”苏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她动作极其精准而稳定,用牛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裴隐指尖上最大的一块混合着红泥的灰白碎片,轻轻放置在摊开的油纸上。接着,又极其耐心地,如同进行最精密的解剖手术般,将其他更细小的碎片也一一夹取、归类。

昏沉的光线下,油纸上那几块被红泥包裹的灰白碎屑,如同来自地狱的拼图碎片,散发着无声的恐怖。

苏芷没有立刻去触碰那些碎屑,而是先用镊子尖极其轻微地拨开覆盖其上的、粘稠的暗红泥浆。随着泥浆被一点点剥离,碎屑本身的质地和颜色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灰白,失去血色,薄而具有一定的韧性和延展性,边缘撕裂而非切割,上面还残留着极其细微的、类似汗毛根部的黑色小点!

“确系人皮组织。”苏芷的声音透过面巾,冰冷而笃定,如同法医的最终宣判,“从撕裂形态和毛囊残留看,是被暴力剥离后,又经过长时间浸泡和污物侵蚀所致。”她的镊子尖指向碎屑上粘附的暗红泥浆,“此物与红泥混合紧密,应是剥离后直接投入此缸中浸泡,或是在缸中完成剥离。”

剥离后直接投入……在缸中完成剥离……裴隐的心沉到了冰点。这口巨大的染缸,不仅仅是抛尸或藏匿的地点,它很可能就是凶手实施那惨无人道的剥皮“仪式”的工坊!朱雀桥女尸,翠云轩画舫的无面戏偶……她们的脸皮,是否也曾在这污秽冰冷的缸底,与这粘稠的红泥混合?

一股混杂着愤怒、恶心和彻骨寒意的情绪在裴隐胸腔中翻涌。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冰锥,扫视着这片被巨大染缸阴影笼罩的污秽之地。光线昏暗,巨大的废弃染缸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着,缸壁上布满了经年累月的霉斑、干涸的染料痕迹和可疑的深色污渍。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踩上去软绵绵的淤泥和腐烂的杂物,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分头找!”裴隐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怒火淬炼过的冰冷,“凶手在此剥皮,必有痕迹!工具残留、血迹、踩踏痕迹……任何异常都不要放过!”

苏芷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她将油纸上的人皮碎屑样本小心包好收起,随即提着药箱,走向另一口相对较小、但同样污秽不堪的染缸。她的动作依旧稳定,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扫过缸壁、地面、以及周围散落的腐朽木料和碎砖。

裴隐则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和阵阵眩晕,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离自己最近、也是最大的那口染缸的另一侧。那里光线更加昏暗,几乎被缸体巨大的阴影完全吞没。脚下是深及脚踝的粘稠淤泥,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腐臭、腥臊和甜腻药味的气息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他拔出燕赤云那柄古拙的长刀,用刀鞘当作探棍,在淤泥和杂物中艰难地拨动、探寻。刀鞘刮过腐朽的木料,发出沉闷的声响;挑起一团缠绕着水草的烂布,散发出更浓烈的恶臭;触碰到坚硬的石块……一无所获。

汗水混合着血水,沿着鬓角和下颌不断滴落。伤口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力。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发力,都带来眼前阵阵发黑。他紧咬着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如同鹰隼般在昏暗中搜寻。

就在他几乎要被疲惫、伤痛和这片死寂的绝望吞噬时,刀鞘前端,似乎触碰到缸壁底部一个不同于周围淤泥和砖石的硬物。

不是石头。触感更……锐利?像是某种刻痕。

裴隐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蹲下身,不顾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和淤泥的冰冷粘腻,伸出左手(右手紧握刀鞘保持警戒),直接探向刀鞘触碰的位置。

指尖传来冰冷的、粗糙的触感。是染缸底部靠近地面的缸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和滑腻的青苔。他用力抹去表层的污垢,手指在坚硬冰冷的陶制缸壁上仔细摸索。

有凹痕!

不是自然形成的坑洼,而是……人为刻画的线条!

裴隐精神一振,立刻用袖子使劲擦拭那片区域。污垢和青苔被擦去,露出缸壁下方一小片相对干净的陶面。昏沉的光线下,借着刀身反射的微光,几道深深的、扭曲诡异的刻痕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绝非文字!也非寻常的图画!

线条虬结、盘绕,如同痉挛的毒蛇,又像是无数只纠缠在一起的、指向不同方向的枯瘦手指!整体构成一个极其复杂、令人望之头晕目眩的怪异图案!图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冰冷和混乱感,仿佛看一眼就能将人的灵魂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裴隐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牵动着伤口的剧痛也达到了顶点!这图案……这扭曲诡异的符文……与陈砚冒死塞给他的、三年前悬案卷宗抄录上描述的“无人识得”的扭曲符文,何其相似!与他濒死幻象中那若隐若现的模糊印记,隐隐呼应!

幽冥引路符!

陈砚那惊恐颤抖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此乃……幽冥引路符!”

“苏芷!”裴隐猛地回头,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撕裂般沙哑,“快来看!”

苏芷闻声立刻快步走来,脚步踏在淤泥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当她看清缸壁上那在昏暗中散发着邪异气息的扭曲符文时,沉静如水的眼眸也骤然收缩!她蹲下身,凑近仔细观察,甚至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特制的药水,滴了几滴在符文刻痕上。药水迅速渗入刻痕,却并未发生任何颜色变化。

“刻痕很深,边缘锐利,是用尖锐的金属器物反复刻画而成,时间……”苏芷用手指轻轻触摸刻痕边缘的陶质磨损,“至少在数月以上。这药水可显血迹残留,但此处无反应,应是刻画时并无出血,或是事后被仔细清理过。”

她抬起头,目光凝重地看向裴隐:“与陈砚所言吻合。此符文……绝非寻常标记。”

裴隐死死盯着那如同活物般盘踞在缸壁上的扭曲符文,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触摸符文的地方,如同毒蛇般迅速蔓延至全身!这冰冷的寒意,与他心口那烙印传来的幽寒之感隐隐呼应,仿佛在无声地共鸣!

“幽冥引路……”裴隐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底,“引的是谁的魂?又通往何处?”

这口污秽的染缸,是剥皮的工坊,是弃尸的场所,更是这邪异符文的刻画之地!它像一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祭坛,将所有的线索——人皮、红泥、符文——如同祭品般汇聚于此!指向那隐藏在更深黑暗中的“幽冥道”!

“此地不宜久留。”苏芷敏锐地察觉到裴隐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微微颤抖,果断起身,“样本和符文已得,速回!”

裴隐强行压下心口那翻腾的寒意和伤口的剧痛,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缸壁上扭曲的符文,仿佛要将它的每一道刻痕都烙印进脑海。他撑着刀鞘,艰难地站起身。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这片污秽之地的刹那——

“嗖!”

一道极其轻微、却带着致命破空声的锐响,毫无征兆地从染坊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激射而出!

目标,直指正背对着阴影方向、俯身收拾药箱的苏芷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