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提刑司的值房里,灯火通明。几盏粗陶油灯被捻到了最大,跳跃的火苗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阴冷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墨汁气味、汗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兵刃的金属冷冽气息。
裴隐站在那张堆满卷宗的木案前,深青色的官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左肩的伤处被绷带层层包裹,在官袍下透出明显的僵硬轮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深处撕裂般的钝痛,额角的冷汗在灯火下闪着细碎的光,但他站得笔直,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冰,锐利地扫过案前肃立的几人。
刑部总捕头雷彪,四十上下,身材魁梧如铁塔,国字脸上布满风霜刻痕,一双虎目精光四射,此刻正抱拳肃立,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悍勇气息。他身后是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提刑司好手,皆着紧身皂衣,腰挎制式腰刀,神情肃杀,眼神锐利如鹰,如同十柄出鞘的利刃,静待指令。他们身上那股久经案牍的刑名老吏气息,混合着尚未散尽的铁血煞气,在小小的值房里凝聚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雷总捕。”裴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值房内凝重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道,“目标:城西玲珑戏班班主张福贵。罪名:连环杀人、剥皮毁尸、以邪术害命。”
雷彪虎目一凝,抱拳沉声道:“卑职领命!请大人示下!”
裴隐的目光落在摊开在案上的几样物证:油纸包着的、沾染暗红泥浆的人皮碎屑;拓印着染缸底部那扭曲诡异符文的宣纸;还有那张从千机阁带回、记录着购买“牵丝傀线”的名单——名单上,“玲珑戏班张福贵”的名字赫然在列,购买数量远超戏班正常所需!而在购买日期旁,朱三爷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再次在裴隐耳边响起:“他们要的……是命……”
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铁链,死死锁住了张福贵!
“证据有三。”裴隐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宣判,“其一,两案死者鞋底所沾、现场遗留之特殊红泥,经查实为玲珑戏班独家秘制‘胭脂泥’。张福贵身为班主,拥有此物来源及使用之便。”
“其二,死者指尖所系、用以操控尸体姿态之‘牵丝傀线’,乃黑市千机阁独有。名单在此,张福贵于案发前大量购入,远超戏班所需,其用途存疑!”
雷彪和身后捕快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份名单上,眼神凝重。
“其三,”裴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指向那拓印着扭曲符文的宣纸,“永昌染坊废弃染缸底部,发现此邪异符文,与三年前被焚悬案卷宗所载‘无人识得之扭曲符文’特征吻合!缸底淤泥中,更检出人皮组织碎屑,其剥离手法与死者伤口高度一致!染坊,即为剥皮、弃尸、行邪法之地!而张福贵……”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众人,“其女清荷,身染奇症,面容尽毁,濒死之际呓语‘换张脸就能活’!其家中道具室,更藏匿有记载剥皮邪术之《皮影秘要》残页及熬制诡异药膏之秘所!其动机,昭然若揭!”
值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雷彪和捕快们眼中再无丝毫疑虑,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即将执行铁律的决绝!剥皮换脸!这等骇人听闻、丧尽天良的邪法,竟真的存在于这朗朗乾坤之下!
“布控!”裴隐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明日申时三刻,玲珑戏班于‘庆云楼’登台献演《牡丹亭》。彼时,戏班主力尽出,后台空虚。张福贵身为班主,必在后台调度或于雅间待客。此乃最佳时机!”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桌案上摊开的庆云楼建筑草图之上,指尖划过几处关键位置:“雷总捕!你率五人,伏于庆云楼后巷,封锁戏班进出通道及后门!谨防其趁乱脱逃!其余五人,随本官自正门入,直扑后台!务必生擒张福贵!此獠身负邪术,心狠手辣,且可能持有凶器或秘药,行动务必迅猛、果决!一旦遭遇抵抗,格杀勿论!”最后四个字,带着森然的寒意。
“卑职遵命!”雷彪与十名捕快齐声低喝,声震屋瓦!十一道锐利如刀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杀气,瞬间锁定了草图上的目标点。
“各自准备,检查兵刃,备齐绳索、渔网、套索!明日申时,于此集结,不得有误!”裴隐沉声下令。
“是!”众人再次应诺,动作整齐划一地抱拳行礼,随即鱼贯退出值房,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深处,只留下值房内依旧凝重的空气和跳跃的灯火。
值房内只剩下裴隐一人。方才那强行凝聚的气势如同潮水般退去,伤口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瞬间汹涌反扑!他踉跄一步,手扶住桌案边缘才勉强站稳,额头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刀片,左肩下的伤口仿佛有火在烧。
他强撑着,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拓印着扭曲符文的宣纸上。昏黄的灯火下,那些虬结盘绕、如同痉挛毒蛇般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邪异气息。陈砚那惊恐颤抖的声音如同魔咒,再次在脑海中回响:“此乃……幽冥引路符!”
这符文……绝不仅仅是标记那么简单!它出现在剥皮的染缸底部,是仪式的一部分?是召唤?还是……指引?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与他心口那烙印传来的幽邃死寂感隐隐呼应。裴隐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攫住了心脏。张福贵固然是行凶者,但他只是一个被绝望和邪念驱使的傀儡!这符文的背后,那提供邪术、许诺“换脸”的……才是真正的元凶!是那隐藏在“幽冥道”阴影中的存在!
必须弄清楚这符文的含义!必须知道它指向哪里!
裴隐猛地转身,动作牵动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顾不得了!他一把抓起那张拓印符文的宣纸,大步冲出值房!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他要去档案库!去找陈砚!这个老书吏冒死传递过三年前的秘密,他一定还知道更多!关于这符文,关于那些被焚毁的卷宗灰烬中残留的痕迹!
档案库位于刑部衙门最深处,一排低矮、终年不见阳光的石砌库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混合着陈旧纸张特有的酸腐味。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颜色发黄的卷宗,如同尘封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裴隐推开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木门。库内光线昏暗,只有深处一张破旧木桌上,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昏黄的光晕下,陈砚那佝偻的身影正伏在桌案上,就着微弱的灯光,用一支秃笔费力地誊写着什么。听到门响,他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努力辨认着来人。
当看清是裴隐,尤其是看到他手中紧攥的那张宣纸时,陈砚脸上的皱纹瞬间扭曲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他手中的秃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墨汁溅污了誊写一半的卷宗。
“裴…裴大人……”陈砚的声音干涩发颤,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裴隐没有废话,快步走到桌前,将那拓印着扭曲符文的宣纸“啪”地一声拍在陈砚面前!油灯的火苗被带起的风猛地摇晃了一下。
“陈砚!”裴隐的声音嘶哑,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蕴含着一种冰冷的、直刺灵魂的压迫感,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陈砚惊恐的脸,“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陈砚的目光触及纸上那虬结盘绕的诡异线条,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符文,嘴唇哆嗦得如同风中落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比裴隐这个重伤之人还要难看!
“这……这……”陈砚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拼命地想移开目光,却又被那符文死死吸住,仿佛灵魂都要被它吞噬,“此乃……此乃……”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裴隐,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无边的恐惧,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别问!快逃!
“说!”裴隐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油灯疯狂摇曳,笔架上的秃笔滚落在地!“明日就要收网!此物关系重大!关乎能否揪出幕后真凶!关乎神都安危!你若知情不报,便是同罪!”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撕裂,带着雷霆般的威压!
陈砚被这声厉喝震得浑身一颤,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佝偻的背脊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闭着眼睛,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椅子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档案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陈砚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
良久,就在裴隐以为他会在恐惧中彻底崩溃时,陈砚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他死死地盯着裴隐,嘴唇翕动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无尽恐惧颤栗的声音:
“……幽冥……引路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