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楼三层戏台,此刻宛如一座漂浮在喧嚣声浪上的孤岛。
台下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达官显贵、富商巨贾、文人墨客、市井百姓……各色人等混杂,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脂粉香、汗味以及一种被刻意压抑的、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躁动。戏台上方,数盏巨大的红纱宫灯高悬,烛火透过轻纱,洒下朦胧而暧昧的光晕,将戏台上正在上演的《牡丹亭·惊梦》映照得如梦似幻。水袖翻飞,身段婀娜,杜丽娘(由玲珑戏班当红花旦饰演)哀婉缠绵的唱腔,伴着丝竹管弦,在楼内袅袅回荡。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词凄美,却像一层薄薄的油纸,勉强覆盖着台下涌动的不安暗流。一些消息灵通或嗅觉敏锐的看客,早已察觉今日庆云楼的气氛不同寻常。门口多了些孔武有力、眼神锐利的陌生面孔;穿梭于席间的伙计动作似乎比平日僵硬;二楼雅间临窗的位置,隐约可见几道深青色官袍的身影沉默伫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张力。
裴隐就隐在二楼回廊一根粗大朱漆廊柱的阴影里。深青色的官袍将他身形融入昏暗,唯有那双眼睛,在宫灯摇曳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芒,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死死锁定着戏台侧后方通往后台的入口。左肩胛下方的伤口在紧束的官袍下传来阵阵沉闷的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它,提醒着昨夜的染坊搏杀与此刻的凶险。但他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捕捉着戏台上下每一个细微的异动。
时间,在杜丽娘缠绵悱恻的唱腔和台下压抑的嘈杂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申时三刻!
就在柳梦梅(由戏班小生饰演)唱出“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刹那——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戏台正上方猛然炸开!
不是雷声!是火药!
巨大的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整个庆云楼都仿佛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悬挂在戏台上方的数盏巨大红纱宫灯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拽落!沉重的木架、燃烧的蜡烛、碎裂的琉璃灯罩……裹挟着灼热的火焰和滚滚浓烟,如同陨石般朝着台下密集的人群狠狠砸落!
“啊——!”
“救命啊!”
“着火了!”
凄厉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桌椅翻倒的碰撞声瞬间撕裂了所有的唱腔和丝竹!台下瞬间化作一片混乱的地狱!人群如同受惊的兽群,疯狂地推搡、践踏、哭嚎着涌向狭窄的出口!浓烟滚滚,火光跳跃,人影在混乱中扭曲、摔倒、被淹没!
“动手!”裴隐的厉喝在震耳欲聋的混乱中如同炸雷!他猛地从廊柱后冲出,无视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扑面而来的热浪浓烟,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直扑戏台侧后方那通往后台的入口!身后数名提刑司精锐捕快紧随其后,如同出闸的猛虎!
戏台后方,此刻同样乱作一团!
浓烟从炸裂的灯架处倒灌而入,呛得人睁不开眼。惊恐的锣鼓手、琴师、候场的龙套演员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尖叫。悬挂的戏服、道具被震落一地。张福贵那矮胖的身影在浓烟中若隐若现,他正死死拽着一个被厚厚帷帽罩住头部的瘦小身影(清荷!),拼命地想往更深处、一个堆放着杂物的狭窄通道挤去!他脸上布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疯狂,眼神混乱,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走!快走!他们来了!来了!”
“张福贵!哪里走!”裴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冲破浓烟,出现在张福贵面前!长刀虽未出鞘,刀鞘却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直点张福贵抓向清荷的手腕!
张福贵如同被毒蛇咬中,猛地缩手,发出一声惊恐的怪叫!他猛地将身边的清荷推向旁边的杂物堆,自己则如同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要扑向那条狭窄通道!
“拦住他!”裴隐厉喝!两名捕快如影随形,一左一右,铁钳般的大手闪电般抓向张福贵的肩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带着刺骨寒意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后台上方、那被浓烟笼罩的、悬挂着备用布景和绳索的黑暗角落里激射而出!
目标,并非裴隐或捕快,而是那被张福贵推向杂物堆、头戴厚纱帷帽的清荷!
裴隐瞳孔骤缩!他看得分明,那是一根细如牛毛、在昏暗光线下几乎完全透明的淬毒飞针!速度快得惊人!
“小心!”裴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吼!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刺破熟透瓜果的闷响。
那根毒针,精准无比地射入了清荷的脖颈侧面,被厚纱帷帽的边缘稍稍遮挡,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红点!
清荷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杂物堆上。厚纱帷帽歪斜,露出了小半张溃烂扭曲、此刻却凝固着极度惊愕和痛苦的恐怖面容。
“清荷——!!!”张福贵发出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他挣脱了捕快的擒拿,疯了一般扑向倒地的女儿!然而,就在他扑出的瞬间——
“咔嚓!咔嚓!咔嚓!”
头顶上方,悬挂着沉重备用布景的巨大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显然在刚才的爆炸冲击和此刻混乱的震动下,承重的绳索终于绷断!
沉重的木架连同上面悬挂的彩绘布景、巨大的木制假山道具,如同崩塌的山岳,带着毁灭性的气势,朝着下方正扑向清荷的张福贵,以及周围数名躲避不及的捕快和戏班人员,轰然砸落!
“快闪开!”裴隐目眦欲裂,厉声狂吼!他身体猛地向侧面扑倒!
“轰隆——!!!”
又是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
木屑、灰尘、碎裂的彩绘碎片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整个后台剧烈震动!浓烟和尘土瞬间将那片区域彻底吞没!凄厉的惨叫和骨头碎裂的恐怖声响被淹没在巨大的坍塌声里!
裴隐被巨大的气浪掀得翻滚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左肩伤口如同被撕裂,痛得他眼前一黑,一口腥甜涌上喉咙!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只看到一片狼藉的废墟!巨大的木架和沉重的布景道具将那片区域死死压住!张福贵的身影,连同他女儿的残躯,以及几名捕快和戏班人员,已被彻底掩埋!生死不知!
愤怒!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裴隐的理智!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刀!刀锋在浓烟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寒芒!
“上面!”裴隐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冰锥,瞬间锁定飞针射来的方向——后台上方那片被浓烟笼罩的黑暗角落!那里,悬挂布景绳索的横梁交错,是绝佳的藏身和狙击点!
他没有任何犹豫!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双脚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炮弹般拔地而起!借助后台堆叠的道具箱和未倒塌的架子,几个惊险的纵跃,如同灵猿般直扑那片黑暗!
浓烟刺鼻,视线模糊。裴隐的刀锋划破烟尘,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杀意!他冲上了那根粗大的横梁!目光如电,扫视着横梁上方和周围悬挂的绳索阴影!
空的!
横梁上只有厚厚的灰尘和几截断裂的绳索!袭击者如同鬼魅,一击得手,瞬间消失无踪!
裴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下方混乱的后台,扫向戏台前方那片依旧在燃烧、尖叫、推搡的混乱人群!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瞬间——
一道身影,极其突兀地闯入了裴隐眼角的余光!
那人影就站在戏台正前方、二楼回廊一处未被火焰波及的阴影角落里!位置极其刁钻,既能俯瞰整个混乱的戏台和后台入口,又巧妙地避开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他身形瘦削,穿着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布衣,脸上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的、如同雾气般的轻纱,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两点极其冰冷、毫无人类情感的幽光!如同来自九幽深渊的凝视!
那目光,正穿透混乱的人群、弥漫的烟尘、燃烧的火焰,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精准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冰冷的嘲弄,落在了横梁上同样回望过来的裴隐身上!
青面人!
裴隐的脑海中如同炸响一道惊雷!陈砚惊恐的描述、三年前卷宗里那“倏忽即逝”的青面人影、染缸底部那扭曲的幽冥引路符……所有的线索碎片瞬间被这双冰冷的眼睛强行串联、点燃!
是他!幕后黑手!幽冥道的“判官”!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彻骨寒意和巨大危机感的电流瞬间贯穿裴隐全身!他握刀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站住!”裴隐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不顾一切地从横梁上一跃而下!身体如同坠落的陨石,砸向下方混乱的人群!他要抓住他!必须抓住他!
然而,就在他身体下坠、视线被下方混乱人群和弥漫烟尘短暂遮挡的瞬间——
那个站在二楼阴影角落里的青面人影,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仿佛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充满讥诮的冷笑。随即,他如同融入阴影的水墨,身形极其诡异地一晃,瞬间消失在那片黑暗的角落里,再无踪迹!
裴隐重重地落在后台边缘一堆散落的戏服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伤处剧痛钻心,眼前金星乱冒!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死死锁定青面人消失的角落,那里只剩下空荡荡的阴影和飘散的烟尘。
跑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裴隐的心脏!愤怒和不甘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涌!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指节瞬间迸裂,鲜血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