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淤积在庆云楼后台。空气中充斥着焦糊味、血腥气、尘土和一种皮肉烧灼的微臭。巨大的木架和沉重的布景道具坍塌形成的废墟,如同一座狰狞的坟茔,压住了张福贵和清荷所在的位置,也压住了几名捕快和戏班人员。痛苦的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从废墟缝隙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救人!快!”裴隐嘶哑的吼声穿透浓烟,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强撑着剧痛的身体,用未受伤的右臂奋力掀开一块碎裂的木板。雷彪和其他还能行动的捕快、戏班幸存者如梦初醒,纷纷扑向废墟,手刨肩扛,不顾一切地挖掘着。
沉重的道具被挪开,断裂的木梁被抬起。烟尘弥漫中,一个浑身是血、被厚厚灰尘覆盖的身影首先被拖了出来——是张福贵!他的一条腿被沉重的木制假山道具死死压住,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已经断了,鲜血浸透了裤管。他满脸血污,双目圆睁,眼神却是一片空洞的死灰,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躯壳在承受无边的痛苦。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废墟深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清荷!清荷还在下面!”一个戏班杂役带着哭腔指向废墟一角。
众人的动作更加疯狂。终于,几块沉重的彩绘木板被合力掀开!露出了下面那个瘦小的身影。
清荷侧身蜷缩在冰冷的砖地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木屑。那顶厚重的帷帽早已不知去向,整张脸完全暴露在昏沉的光线和众人惊骇的目光之下。
那已不能称之为一张脸。
溃烂、暗红、流脓、扭曲的瘢痕……如同被强酸反复浇灌后又强行缝合的地狱景象。此刻,这张恐怖的脸上沾满了尘土,左额角被飞溅的木屑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液混合着脓液,正汩汩地顺着狰狞的皮肉沟壑流淌下来,在灰尘中形成一道道刺目的深褐色痕迹。她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清荷!我的清荷啊!”张福贵那死灰般的眼神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的野兽!他发出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拖着那条断腿,用仅存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朝着女儿的方向疯狂爬去!断骨在拖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剩下那张在血污中更加可怖的女儿的脸!泪水混合着血污,在他扭曲的脸上冲刷出沟壑,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疯狂的爱怜。
“按住他!处理伤口!”裴隐厉声下令。两名捕快立刻上前,死死按住状若疯魔的张福贵。雷彪则迅速检查清荷的伤势,脸色凝重:“额头伤口很深!气息很弱!快!抬出去找大夫!”立刻有捕快小心翼翼地将清荷抬起。
“不!别碰她!别碰我的清荷!”张福贵在捕快的压制下疯狂挣扎,嘶吼声如同受伤的野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爹爹错了!爹爹不该信啊!”他的目光死死追随着被抬走的女儿,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混乱的后台暂时被控制住。伤者被陆续抬出救治,废墟被清理。裴隐靠在冰冷的砖墙上,急促地喘息着,左肩的伤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烟尘稍稍散去,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最终定格在张福贵身上。这个方才还状若疯魔的班主,此刻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瘫软在捕快的压制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女儿被抬走的方向,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呓语般的呜咽:“错了……都错了……幽冥道……骗我……”
幽冥道!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裴隐的神经!他强提一口气,一步步走到张福贵面前,蹲下身。深青色的官袍下摆沾染了尘土和暗红的血渍。
“张福贵!”裴隐的声音冰冷如刀,穿透张福贵混沌的意识,“看着本官!清荷还有一线生机!你若想救她,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谁给你的《皮影秘要》?谁许诺能‘换脸’?那‘幽冥道’到底是什么?!青面人又是谁?!”他刻意加重了“青面人”三个字。
张福贵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裴隐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悔恨和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似乎在积蓄着勇气。
“是……是……”他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半……半年前……清荷的脸……开始烂……看了好多大夫……都说……没救了……”他的眼神变得恍惚,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我……我快疯了……在……在城隍庙后……那个老瞎子的卦摊……他……他说……有办法……”
“什么老瞎子?!”裴隐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不……不知道……他……他蒙着眼……声音……声音哑得很……”张福贵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说……他主人……有……有秘法……能……能换张脸……就像……就像皮影戏……换张皮……人……人就能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嘶喊,“他给了我……半本书……《皮影秘要》!还有……还有药方!说……说照着做……集齐……集齐三张‘阴时阴刻’的‘好皮’……用……用那缸里的红泥养着……再……再配上他给的‘引魂散’……就能……就能给我女儿……换张新脸!”
“引魂散?”裴隐瞳孔骤缩!这名字透着一股邪气!
“对……引魂散……”张福贵的眼神变得混乱而痛苦,“每次……每次动手前……都要……都要给那些女子……喂下……他说……这样剥下来的皮……才……才鲜活……才……才能用……”他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呜咽,“我……我信了……我信了啊!朱雀桥……翠云轩……我……我都照做了……可是……可是清荷的脸……越来越烂……越来越痛!他……他骗我!幽冥道骗我!换脸术……根本……根本是邪法!是……是害人的东西!他们……他们要的根本不是帮清荷……他们……他们是……是……”
张福贵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圆,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目光越过裴隐的肩膀,死死盯向后台入口那片依旧被浓烟笼罩的阴影区域!脸上瞬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如同见到九幽恶鬼般的极致恐惧!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他……他来了……来了……青……青……”张福贵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恐惧彻底扼住了他的咽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猛地一把推开压制他的捕快,爆发出野兽般的力量,拖着断腿,不顾一切地扑向旁边地上散落的一柄用来切割戏服布料的、寒光闪闪的裁衣刀!
“拦住他!”裴隐厉喝!但张福贵的动作快得如同回光返照!
他一把抓起裁衣刀,锋利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寒芒!但他并没有冲向阴影,也没有冲向裴隐,而是猛地转身,将那冰冷的刀锋,死死地抵在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刚刚被抬到旁边角落、正由一名捕快简单包扎额头的清荷——那纤细脆弱的脖颈上!
“别过来!都别过来!”张福贵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完全变调!他一手死死箍住清荷瘦弱的肩膀(清荷因剧痛和失血已陷入半昏迷,无力挣扎),另一只手握着裁衣刀,刀锋紧紧贴着女儿脖颈上唯一还算完好的皮肤,微微陷进去,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他的身体因断腿的剧痛和疯狂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眼神混乱而癫狂,死死盯着裴隐和围上来的捕快,又惊恐地扫视着那片浓烟弥漫的入口阴影。
“放下刀!张福贵!你女儿还有救!”裴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厉声呵斥,脚步却不敢再向前逼近半分!雷彪和其他捕快也投鼠忌器,只能呈半圆形围住,刀锋出鞘,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救?哈哈哈……”张福贵发出凄厉而绝望的惨笑,泪水混合着血污滚滚而下,“没救了……都没救了……幽冥道不会放过她……不会放过我……他们……他们一直在看着……看着啊!”他猛地扭头,朝着那片浓烟弥漫的入口阴影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出来!你出来啊!你这个魔鬼!你骗我!你害了清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浓烟翻滚,阴影沉寂。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张福贵绝望的咆哮在空旷破败的后台回荡。
这死寂的沉默,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张福贵最后一丝理智。他低头看着怀中女儿那张在血污和溃烂中愈发恐怖、气息奄奄的脸,眼神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碎的绝望和哀伤所取代。
“清荷……爹爹对不起你……爹爹……不该信啊……”他喃喃低语,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箍住女儿肩膀的手,力道松了一些。握着裁衣刀的手,却更加用力地抵在女儿的脖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刀锋紧贴脖颈的清荷,似乎因这冰冷的刺激和父亲的低语,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她那溃烂肿胀、无法闭合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着,吐出几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裴隐耳边的破碎音节:
“……青……青面……人……给的……药……好……好痛……”
青面人!给的药!
裴隐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线索瞬间贯通!张福贵口中的“老瞎子”背后是幽冥道!是那个在卦摊引诱他堕入深渊的青面人!所谓的“引魂散”,就是清荷口中那带来无尽痛苦的“药”!这药不仅用在受害者身上,更用在了清荷身上!加速了她的溃烂和痛苦!这是控制!是试验!是彻头彻尾的骗局和折磨!
“听到了吗?!”裴隐猛地抬头,目光如燃烧的冰锥,刺向陷入绝望的张福贵,“清荷说了!是青面人给的药害了她!你还要执迷不悟到几时?!放下刀!救你女儿!指认幕后真凶!这才是你唯一赎罪的机会!”
张福贵如遭雷击!他猛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女儿,又抬头看向裴隐,再看看那片死寂的阴影,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冲击、茫然和更深的痛苦。女儿亲口指认的“药”……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和幻想!
“啊——!!!!”一声混合着无尽悔恨、绝望和愤怒的悲号,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哀鸣,从张福贵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握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刀锋在清荷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更深的血痕!
裴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雷彪握紧了刀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张福贵眼中那疯狂的光芒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怀中女儿那惨不忍睹的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随即,他猛地将箍住清荷的手松开,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将女儿朝着裴隐的方向狠狠一推!
“带她走!!!”
嘶吼声中,张福贵毫不犹豫地、决绝地反手一转!那柄寒光闪闪的裁衣刀,带着一股惨烈的、玉石俱焚的气势,狠狠地抹向了自己的咽喉!
“噗嗤——!”
利刃割破皮肉的闷响,在死寂的后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瞬间染红了张福贵残破的衣襟,也溅了猝不及防的清荷一脸!张福贵的身体猛地一僵,双眼死死瞪着,充满了不甘、悔恨和一种解脱般的释然,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迅速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爹……爹……”被推倒在裴隐脚边的清荷,被父亲滚烫的鲜血溅醒,发出微弱而破碎的呼唤,沾满血污的溃烂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睁着,随即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神采,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大人!”雷彪和捕快们围了上来,看着倒在血泊中断了气的张福贵和昏迷不醒的清荷,神情复杂。
裴隐站在原地,如同冰冷的雕像。他低头看着脚边气息奄奄的清荷,又看向血泊中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张福贵。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愤怒、悲悯、彻骨的寒意……复杂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张福贵死了,带着满腹的悔恨和秘密。但线索并未断绝!清荷还活着!她口中的“青面人给的药”是关键!还有……
就在裴隐的目光扫过张福贵那尚有余温的尸体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张福贵那只沾满自己鲜血、无力垂落的手,此刻竟极其古怪地紧握着!指缝间,似乎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在血污的掩盖下,露出一小角温润的、不同于血肉的色泽!
裴隐立刻蹲下身,强忍着浓烈的血腥气,掰开张福贵那僵硬冰冷的手指。
一枚玉扣。
只有半枚。
玉质温润细腻,色泽是极纯正的白中透青,如同凝冻的春水。边缘是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为暴力掰断。断裂面沾满了张福贵的鲜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而在那光滑的弧形玉面上,靠近断裂处,用极其古拙的刀工,深深地刻着一个字——
“漕”。
冰冷的玉扣,带着张福贵生命的余温,静静躺在裴隐沾满血污的掌心。那个“漕”字,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瞬间刺穿了弥漫的血腥与死亡,指向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深不可测的漩涡。
裴隐紧紧攥住那半枚染血的玉扣,指尖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