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打着废弃化工厂的锈铁皮屋顶,声响空洞,如同无数细小的铁锤在敲打一口巨大的棺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的化工原料挥发出的刺鼻酸腐,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彻底衰败的死寂。
林逆伐站在巨大的、布满污垢的玻璃控制窗前,肩胛处旧伤的隐痛在潮湿阴冷的环境里愈发清晰,像一根深埋骨缝的冰针。他面前,悬浮着一片淡蓝色的全息投影,将整个废弃厂区及其周边街巷的监控画面密密麻麻地罗列出来,如同一个由无数冰冷眼睛构成的蜂巢。画面快速闪动、切换,是坤王手下技术组筛选后的结果——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所有捕捉到的可疑身影。
没有“斗”。
那个代号如同一个刻入骨髓的诅咒,由坤王亲自下达。目标信息少的令人绝望:一个代号“斗”;此人曾长期盘踞于这座代号“锈棺”的废弃化工厂;确信其目前仍在此区域活动;目的不明;外貌特征不明。最棘手的是,此人对现代监控网络拥有近乎本能的规避能力,留下的有效影像模糊、残缺,如同被无形橡皮擦抹过的炭笔素描。
“废物。”林逆伐低声吐出两个字,声音在空旷的控制室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他挥手关闭了那片徒劳的蓝色光幕。依赖这些电子之眼,无异于缘木求鱼。坤王将这个任务交给他,看重的不是组织的眼线,而是他林逆伐觉醒的“空痕”——那源自血髓、篡改空间规则的力量,以及与之相辅相成的“卜星”推演之能。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铁锈与腐朽的空气。肩胛处的旧伤在意志的压迫下传来更尖锐的刺痛,仿佛有细小的空间裂口在啃噬愈合的骨痂。这痛楚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空间,并非虚空。坤王的教诲在脑中回响:“空间如布,万物皆附于其上,留下‘弦’痕。感知它,触摸它,计算它扰动的涟漪。”
意识沉入一片绝对的“空”。周遭物理世界的轮廓——冰冷的控制台、布满灰尘的仪表盘、巨大的管道阴影——开始模糊、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纵横交错、微微颤动的“弦”。它们无形无质,却承载着万物的存在与运动。这是空间的底层经纬,是构成现实世界的无形丝线。
林逆伐的意念如同一缕最精微的风,拂过这片由“弦”构成的森林。大部分弦的震动平稳、规律,对应着死寂的管道、凝固的锈迹、恒定重力的拉扯。这是背景噪音。他在寻找异常,寻找那些不和谐的、被强行扰动过的“弦”。
时间在无声的感知中流逝。雨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瞬间被灰尘吸收。肩胛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力量的边界和反噬的代价。
突然。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幻觉的“涟漪”,触及了他高度凝聚的感知边缘。
它不像物体的移动那样留下清晰、连贯的弦痕轨迹。更像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点”,在空间的经纬上,极其短暂地施加了一次……“吮吸”?或者一次难以言喻的“啃噬”?那个点的位置,弦的震动频率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紊乱,随即被更大的空间张力强行抚平,如同水滴落入大海激起的微小波纹,迅速归于无形。若非林逆伐对空间异变的感知已达毫巅,若非他此刻的精神如同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绝对无法捕捉到这比蛛丝还细、比晨露还短暂的异常。
找到了!
林逆伐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星芒一闪而逝。他毫不犹豫,指尖凌空划过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决绝的精准。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如同利刃划开最上等的丝绸。
在他身前半米处的空气中,一道细细的、长度不足三寸的黑色裂口骤然浮现!裂口边缘闪烁着细微的、不稳定的幽蓝电弧。这不是攻击性的空间撕裂,而是“空痕”能力对空间结构进行最精微探查的延伸——“弦隙之窥”。通过这道细微的裂口,他能短暂地“触摸”到目标残留的、更本质的空间扰动痕迹。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粘稠、带着强烈“剥离”感的残余波动,如同最细微的电流,顺着那道空间裂口瞬间刺入林逆伐的指尖!这股波动极其微弱,却蕴含着一种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不适的“空洞”感。它并非强大的能量爆发留下的余烬,更像是一种……“吞噬”后的残渣?一种空间本身被某种方式“消费”掉一小块后残留的虚无回响。
肩胛处的旧伤在这股异样波动侵入的刹那,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出撕裂灵魂的剧痛!林逆伐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那道强行维持的细小空间裂口剧烈闪烁了几下,边缘的电弧疯狂跳动,眼看就要失控崩解!
“卜星!” 林逆伐心中低吼,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撕裂他神经的剧痛。意念沉入怀中三枚温润又沉重的古老龟甲。龟甲上流转的星芒并非用于预知吉凶,此刻在他意志驱动下,化作冰冷的数据洪流,疯狂计算着刚刚捕获的那一丝诡异空间波动的“矢量”。
源头方向!距离!残留强度衰减模型!
无数复杂到超越人脑极限的空间参数在龟甲星芒的闪烁中被瞬间解析、推演。目标残留的空间扰动轨迹,如同在绝对黑暗中点亮了一条极其黯淡、随时可能熄灭的荧光丝线!
裂口终于支撑不住,无声弥合。林逆伐踉跄一步,右手死死按住剧痛欲裂的肩胛,指缝间已有温热的鲜血渗出,染红了黑色的训练服。但他眼中燃烧的,却是近乎疯狂的冰冷火焰。
“西北角…地下管道层…残余浓度0.7标准单位…正在衰减…” 龟甲反馈的冰冷信息流烙印在脑海。那个方向,是厂区最深处,废弃污水处理池和错综复杂的巨大管道迷宫所在地。
他不再犹豫,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而迅疾地离开了控制室,向着黑暗的西北角潜行。
追踪变得异常艰难。目标“斗”留下的空间痕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且具有强烈的“自净”特性,仿佛空间本身在快速修复被他“啃噬”过的伤痕。林逆伐不得不频繁地、小心翼翼地撕开细微的“弦隙”,如同最谨慎的考古学家清理着即将风化的古老铭文。每一次撕裂空间,哪怕再微小,都像在他肩胛的旧伤上狠狠剜下一刀。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与渗出的鲜血混合,带来冰冷粘腻的触感。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唯有眼神锐利如初,死死锁定着龟甲星芒指引的那条几近断绝的“线”。
深入地下管道层,空气变得更加污浊、潮湿。巨大的混凝土管道如同史前巨兽的肠道,在昏暗的应急灯(大部分已损坏)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脚下是混杂着油污和不明粘液的积水。
痕迹在一处巨大的、早已停用的圆形污水沉淀池边缘彻底消失了。这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铁锈、淤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腐败气息。沉淀池中央,深绿色的污水如同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劣质翡翠。
林逆伐停在池边,肩胛处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环顾四周,龟甲在掌心微微发烫,星芒却指向一片虚无——目标残留的空间扰动在此处彻底归零。
失败了?
不!林逆伐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沉淀池周围湿滑的地面、布满苔藓的池壁、锈蚀的金属栏杆……最终,定格在池面上方悬浮的尘埃上。
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尘埃颗粒,在浑浊空气中本该无序地布朗运动。然而,在沉淀池中心区域正上方,大约离水面一米的高度,一小片区域的尘埃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凝滞”状态。它们并非完全静止,而是在一个极其微小的范围内,进行着一种……同步的、缓慢的漩涡状运动?这种运动模式,与周围尘埃的无规则飘散形成了鲜明对比,如同平静湖面上一个微小的、无形的漩涡!
空间的“弦”在那里被扰动了!一种持续的、极其内敛的扰动!它没有留下强烈的能量残痕,却微妙地影响了局部空间的结构,制造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引力异常点,束缚并引导了那些尘埃的运动轨迹!
“斗”不是消失了。他就在这里!以一种林逆伐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将自己“嵌”入了这片空间本身!那片尘埃漩涡的下方,就是入口!
林逆伐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肩胛处撕裂般的剧痛。他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对准了沉淀池中心那片悬浮尘埃的诡异漩涡。指尖因剧痛和力量的极限透支而微微颤抖。
这一次,不再是探查的“弦隙之窥”。深沉的暗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从他掌心皮肤下浮现,沿着手臂迅速向上蔓延,带着一种灼烧灵魂的痛楚。纹路所过之处,空间的“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五指猛地收紧,如同攫取无形的权柄!
“给我——开!”
无声的巨震!沉淀池中心那片空间,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撕裂!一道不规则的、边缘闪烁着狂暴幽蓝电弧的漆黑裂口骤然出现!裂口内部并非绝对的黑暗,而是翻滚着粘稠、污浊、如同劣质石油般的混沌流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败气息,比池底的污水恶臭浓郁百倍!
裂口深处,景象更是挑战着认知的极限。
那是一个扭曲、畸形的“口袋空间”。空间壁并非平滑,而是布满了如同活体组织般蠕动的、暗红色的肉质褶皱,表面还覆盖着一层湿滑粘腻的、类似生物粘膜的物质。褶皱在空间乱流的冲击下微微搏动,如同某种巨大怪物的内脏内壁。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肉壁”之上,密密麻麻地镶嵌着……东西。
是眼睛吗?不,更像是某种类似复眼的晶体结构碎片。是牙齿?也不尽然,更像是某种锋利甲壳的残骸。还有扭曲盘绕的、类似昆虫节肢的几丁质断肢,覆盖着鳞片的皮肤碎块,甚至还有一些闪烁着微弱磷光的、无法辨认来源的奇异器官……它们都被一种黑色的、如同沥青又似凝固血液的粘稠物质,粗暴地粘合、镶嵌在蠕动的空间肉壁上,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令人极度生理不适的恐怖拼贴画。整个空间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掠夺”与“拼凑”的气息,如同一个疯狂的收藏家用无数异类生物的残骸,强行构筑了一个亵渎常理的巢穴。
在这血肉巢穴的“地面”上——如果那堆由更多破碎甲壳、骨骼和粘液构成的、不断起伏的“地面”可以称之为地面的话——盘坐着一个身影。
身影极其模糊,仿佛他本身的存在就与这片扭曲的空间融为一体,不断被周围蠕动的肉壁和镶嵌的残骸折射、干扰。只能勉强看出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他似乎穿着一件宽大的、颜色难以辨别的袍子,材质看起来……竟与那些蠕动肉壁有几分相似?
就在空间裂口被强行撕开的瞬间,那个模糊的身影猛地抬起了“头”!一股冰冷、粘稠、充满无尽贪婪与暴戾的意念,如同实质的污秽浪潮,瞬间穿透裂口,狠狠撞在林逆伐的意识上!这意念强大而混乱,充满了对空间本身的饥渴,仿佛要将他连同这片现实空间一起撕碎、吞噬!
林逆伐如遭重击,身体剧烈一晃,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在沉淀池冰冷潮湿的池壁上,绽开一片刺目的猩红。肩胛处的旧伤彻底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半边衣衫。
然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锁定了裂口深处那个模糊身影抬起“头”时,袍子阴影下唯一清晰可见的“东西”。
那不是脸。
在应该是头部的位置,覆盖着一块扭曲、光滑、如同黑色甲壳般的物质。甲壳的正中央,深深刻印着一个古朴、狰狞、仿佛用最原始的暴力凿刻而成的符号——
一个斗大的、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微光的“斗”字!
找到了!
冰冷的杀意与肩胛处撕裂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在林逆伐眼中燃起焚尽一切的火焰。他抹去嘴角的血迹,无视那崩裂的伤口,一步踏前,站到了那翻滚着污浊流光、如同怪物巨口的空间裂洞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