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晨光穿透破庙蛛网,在积尘上投下斑驳光斑。瑶慧对着一面碎铜镜,用木梳理顺打结的头发。镜中女子脸颊虽仍清瘦,却已褪去病气,眼尾那颗细痣在晨光下微微发亮——那是燃阳籽化去寒毒后,她重新找回的、属于凡俗女子的生机。

“你看,这针脚是不是密些了?” 她举起一件刚缝补好的粗布短褂,递给蹲在火盆前煮粥的峰慕。自从病愈,她便揽下了附近几家布庄的缝补活计,指尖的血泡结痂又磨破,却再也没咳过一声血。

峰慕接过衣服,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想起昨夜她在油灯下眯着眼穿针的模样。他舀了勺野菜粥吹凉,递到她唇边:“昨日那王婆子又压价了?”

“嗯,说我是‘不明不白的女人’,” 瑶慧低头喝着粥,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不过她答应把下批活计给我,够我们买三升粟米了。”

两人沉默地喝完粥。破庙外传来打更人“卯时三刻”的梆子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峰慕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这是他在米铺找到的杂活,每日扫完地能换两个冷馒头。

“今日去码头看看,听说有商船靠岸,许能扛些轻货。” 他故意把扫帚握得咯咯响,想让瑶慧觉得他有力气。

瑶慧却按住他的手,指尖触到他腕上那道仍未消退的青黑血痕:“你昨日扫完地,回来时脸都白了。听老郑头的话,再养些日子吧。”

正说着,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郑头背着药箱站在门口,胡须上挂着霜花:“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儿。” 他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红枣,“燃阳籽虽去了表症,但底子还需温补。这是我 last 次赊给你们的药材了,药铺掌柜说再欠账,就要拆我招牌了。”

峰慕正要道谢,老郑头却忽然压低声音,望向庙外:“你们听说了吗?林府最近在城西悬赏寻人,画像……有点像瑶慧姑娘。”

瑶慧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粥洒在衣襟上。峰慕立刻挡在她身前,声音发紧:“悬赏?他们不是说瑶慧……死了吗?”

“嘘——” 老郑头关紧庙门,“听说是林少新纳的小妾也染上了怪病,府里的老嬷嬷们嚼舌根,说是瑶慧姑娘的‘脏病’缠上了他。林少发了疯,要抓‘不干净的源头’去乱葬岗镇邪呢。”

寒意顺着峰慕脊梁骨往上爬。他想起瑶慧咳血时的模样,想起乱葬岗那青黑色的手。原来那清髓丹的阴寒,竟还以这样的方式,缠绕着他们。

“我们得走了。” 瑶慧的声音在颤抖,却异常坚定,“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找到。”

去哪里?峰慕看着她苍白的脸,又看看破庙里空空如也的米缸。他们身无分文,除了这破庙,这京城再无容身之处。

“往南走,” 老郑头忽然说,从药箱底层摸出半块碎银,“这是我给儿子攒的棺木钱,你们拿着。南边有个‘落霞镇’,产一种能染布的茜草,或许能寻个活计。”

峰慕推拒着:“郑伯,这怎么行……”

“拿着!” 老郑头把碎银塞进瑶慧手里,“我那儿子若还活着,也该像你这般大了。你们……好好活下去。”

晨光中,老郑头的背影消失在庙门外。瑶慧攥着那半块碎银,泪水滴在上面,洇开一小片水迹。

三日后,峰慕用破布裹好瑶慧的针线笸箩,两人悄悄离开了破庙。路过倚翠楼时,峰慕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二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个新的清倌人,正抱着琵琶弹唱——曲调依旧,人却换了。

瑶慧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别看了,走吧。”

两人混在南下的商队里,一路颠簸。峰慕的身体依旧虚弱,时常在赶路时晕倒,全靠瑶慧用野果和溪水喂他。走到第七日,他们终于看见远处山坳里升起的炊烟——落霞镇到了。

镇子不大,家家户户门前都晒着茜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瑶慧用那半块碎银租下了村尾一间废弃的茅草屋,又用带来的针线,帮镇上的绣娘处理边角料。峰慕则跟着村里的猎户进山,捡些枯枝败叶换米。

日子渐渐安定下来。瑶慧的缝补手艺好,绣娘渐渐把整匹的布料交给她浆洗;峰慕虽不能扛重物,却能辨识草药,常帮老猎户挖些值钱的山参。傍晚时分,两人会坐在门槛上,看着天边的晚霞把溪水染成红色,像极了瑶慧腕上那串用野红豆串成的手链。

只是,峰慕时常在夜里惊醒,梦见乱葬岗的青黑手掌,梦见白衣人墨玉般的眼睛。他总觉得,那燃阳籽带来的平静,像水面的浮萍,底下暗流涌动。

这日,他跟着老猎户进山,在悬崖边发现了一丛罕见的“还阳草”。正当他小心翼翼地挖掘时,忽然听见崖下传来女子的呼救声。

“救命!有没有人啊——”

峰慕探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少女,被困在崖下的荆棘丛中,脚踝似乎扭伤了。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富家小姐?

他犹豫了一下,想起瑶慧说过“莫管闲事”,但那少女的哭声实在凄厉。他解下腰间的草绳,慢慢往崖下爬去。

“姑娘,你怎么样?” 他拨开荆棘,看见少女裙摆上沾满了泥污,脚踝高高肿起。

少女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却掩不住姣好的容貌。她看见峰慕一身粗布衣裳,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还是忍着痛说:“快……快扶我上去!我是……我是镇上许员外的女儿!”

许员外?峰慕想起镇上最大的布庄就是许家开的。他刚要伸手,忽然瞥见少女手腕上戴着的那只羊脂玉镯——那镯子的形制,竟和他小时候在 orphanage 见过的、老嬷嬷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少女忽然惊叫一声,指向峰慕身后:“蛇!有蛇!”

峰慕猛地回头,却只看见一片茂密的草丛。再转回头时,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竟从袖中甩出一根细细的银丝,缠向他的手腕!

“你做什么?” 峰慕大惊,连忙后退。

银丝擦着他的手腕飞过,钉入身后的树干,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少女见偷袭不成,脸上的惊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果然是你。乱葬岗的‘虚明’之体,倒是让我好找。”

峰慕浑身一僵。虚明之体?乱葬岗?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少女挣扎着站起来,虽然脚踝肿痛,气势却不减:“跟我走一趟吧。我家主人想见你。”

“你主人是谁?” 峰慕握紧了手中的还阳草,警惕地看着她。

少女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崖上传来瑶慧的声音:“峰慕!你在哪里?”

“瑶慧,别下来!” 峰慕急忙喊道。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再次甩出银丝:“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这时,峰慕手腕上那道青黑血痕忽然微微发烫。他下意识地抬手格挡,竟听见“铮”的一声脆响,银丝被震得弹了回去!

少女脸色大变:“不可能!你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峰慕自己也惊呆了。他看着自己的手,那道血痕此刻竟泛起淡淡的绿光,如同乱石桥下的心灯。

“峰慕!” 瑶慧的声音越来越近。

少女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暴露,恨恨地瞪了峰慕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枚烟雾弹扔在地上,顿时黄烟弥漫。等烟雾散去,崖下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地上那截断裂的银丝,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脂粉香。

峰慕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那少女是谁?她口中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她会知道乱葬岗的事?还有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

瑶慧终于从崖上下来,看见他苍白的脸色,连忙扶住他:“刚才怎么了?我听见响声……”

峰慕看着她担忧的眼睛,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让她再担心了。

“没什么,” 他勉强笑了笑,举起手中的还阳草,“看,我挖到宝了。”

夕阳西下,落霞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峰慕握着那截断裂的银丝,感受着手腕上那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心中第一次生出疑惑:那白衣人给的燃阳籽,真的只是治好了瑶慧的病吗?自己这凡俗之躯,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卷入了一场远超凡人理解的纷争?

落霞镇的平静生活下,暗流已经悄然涌动。而这对刚刚摆脱苦难的凡人男女,还不知道,他们以为的新生,其实只是另一场更大风暴的开始。那隐藏在凡间的古老契约,那关于“虚明之体”的秘密,正随着许家小姐的出现,缓缓揭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