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南梅雨季特有的潮气,像一层看不见的粘腻苔藓,无声地爬满了“遗光斋”工作室的每一寸空间。空气里浮沉着宣纸、陈年木料和矿物颜料混合的微尘,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霉味,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陆深坐在宽大的榉木工作台前,头顶可调节角度的专业无影灯投下冷白的光柱,将他手中那尊不过巴掌大的佛像笼罩其中。

这是一尊来自泰国的 **“拍婴”**。不同于寻常佛像的慈眉善目,它造型古朴奇崛,甚至带着几分狰狞。深沉的古铜色是岁月沉淀的底色,其上覆盖着不均匀的绿锈,如同凝结的铜泪。佛像盘膝而坐,双手结着一个陆深从未在正统典籍中见过的奇异法印。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额头上镶嵌的那颗暗红色的石头,灯光下,那红色仿佛凝固的血块,内里浑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

委托人——一位常年行走于东南亚、自称“张老板”的商人——几天前将这尊拍婴送来时,显得异常紧张,只反复强调务必小心修复,尤其不能损毁额头的“血石”,酬金倒是极为丰厚。陆深指尖戴着薄如蝉翼的乳胶指套,右手捏着一柄特制的超细号修复镊子,尖端包裹着极细的软绒。他屏住呼吸,镊子尖端极其小心地探向佛像左肩一处细微的、几乎被铜锈完全掩盖的裂纹。

就在镊尖即将触及锈迹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从铜像内部传来,顺着镊子猛地钻进陆深的指尖!那感觉,像被一根浸透了冰水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带着阴寒的麻痹感瞬间蔓延至半个手臂。陆深的手腕不受控制地一抖,镊尖在古铜上刮擦出一点刺耳的轻响。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撞。幻觉?工作太久精神疲惫了?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四周。工作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是连绵的雨幕,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室内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灯光依旧稳定地亮着,空气里只有颜料和旧木头的味道。

他定了定神,目光重新落回佛像上。那尊小小的拍婴在无影灯下静默着,绿锈斑驳,红石幽暗,仿佛刚才那诡异的震颤从未发生过。

“见鬼……”陆深低低咒骂了一句,揉了揉还有些发麻的手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再次拿起镊子,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谨慎。他小心地避开那处裂纹,转而处理旁边一处更明显的锈蚀。就在他专注于剔除一小块顽固铜绿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截然不同的气味,毫无征兆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铜锈的金属腥气,也不是工作室里固有的霉味或颜料味。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腥甜**。像是放置过久的血液混合了腐败的粘液,又隐约带着一丝焚香燃尽后的灰烬感。这气味极其淡薄,若有似无,却粘腻地附着在空气里,直往人脑仁深处钻。

陆深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再次停下动作,仔细嗅闻。可当他刻意去捕捉时,那气味又诡异地消失了,仿佛只是他高度专注下产生的错觉。然而,指尖残留的麻痹感和这转瞬即逝的异样气味,像两片不祥的阴影,悄然投在了他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莫名的不安,决定加快进度。他拿起一支极细的毛笔,蘸取特制的矿物颜料溶剂,准备软化佛像底座边缘一圈几乎被锈迹完全覆盖的、极其细微的刻痕。也许那里藏着某些铭文或符号,能提供一些线索。

溶剂极其轻柔地涂抹上去。就在颜料与铜锈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极地深海的**阴寒**,猛地从佛像底座爆发出来!那寒意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带着一种直透灵魂的怨毒与粘稠感,如同无数湿滑的触手,顺着陆深握着毛笔的手指,瞬间缠绕而上,疯狂地钻入他的皮肉、血管、骨髓!

“呃——!”陆深闷哼一声,如遭电击,毛笔脱手掉落。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猛地一仰,撞在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和眩晕感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死死捂住胸口,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他惊恐地望向工作台上的拍婴。

灯光下,那尊小小的佛像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就在他目光聚焦的刹那,一股更强烈的、几乎将他意识冻结的寒意,毫无征兆地集中爆发于他的**左眼**!

剧痛!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左眼的深处,然后疯狂搅动!陆深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身体蜷缩起来,左手死死捂住左眼。灼烧般的剧痛之后,是更深沉的、仿佛要将眼球彻底冻结的阴寒。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扭曲,右眼看到的还是熟悉的工作室景象,而左眼……

左眼的视野里,光线瞬间变得极其诡异。无影灯惨白的光晕被染上了一层浑浊的暗绿色,如同透过积满污垢的深潭水。空气里,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灰黑色的、絮状物在疯狂地旋转、涌动,像是某种活物吐出的污秽气息。更让他头皮炸裂的是,那尊拍婴佛像,在他剧痛的左眼视野中,周身正源源不断地散发出一种浓稠如墨、仿佛拥有实质的**黑色气流**!

那黑气扭曲翻滚,如同无数痛苦挣扎的怨魂凝聚而成,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和绝望,正丝丝缕缕地向上蒸腾,其中一股最粗壮、最凝实的黑气,如同一条毒蛇,正死死地“咬”在他刚刚握着毛笔的右手食指指尖!

“啊!”陆深猛地抽回右手,身体因剧烈的恐惧和疼痛而剧烈颤抖。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他死死闭着左眼,仅靠右眼惊骇地看着那尊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佛像。额头上那颗暗红的石头,在右眼的视野里,似乎……比刚才更幽暗了几分,像一颗凝固在深渊里的血眼。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紧闭的左眼,带来一阵刺痛。他艰难地、颤抖着,一点一点地尝试睁开剧痛的左眼。

视野模糊,布满血丝和水光。剧痛稍减,但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感依旧盘踞不去。当他努力聚焦时,刚才看到的那些灰黑色絮状物和浓稠如墨的黑气……消失了。工作室恢复了“正常”,只有那尊拍婴佛像,在灯光下散发着古老而沉默的邪异气息。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场因剧痛而产生的、极其逼真的幻觉。

然而,指尖残留的触感,心脏深处尚未平息的悸动,以及左眼深处依旧隐隐作痛、仿佛被某种东西烙下印记的异样感,都在冷酷地提醒他:那不是幻觉。

陆深靠着墙壁,大口喘息,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那尊佛像,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和警惕。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古董。它带来的是……不祥!一种源自黑暗深处、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不祥**!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噼啪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的手指在急切地叩问。工作室内一片死寂,只有陆深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那尊小小的拍婴,静静地躺在冷白的灯光下,额头的血石幽暗如凝固的深渊之眼。

就在这时——

“叮铃铃——!!!”

工作台上那部老式座机电话,毫无预兆地、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空间里炸开,如同厉鬼的嚎哭,瞬间刺穿了陆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猛地一颤,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惊骇的目光投向那部疯狂震动的电话。屏幕上,没有显示任何来电号码,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尖锐的铃声持续不断地嘶鸣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诅咒般的穿透力,固执地撕扯着空气。

陆深盯着那部电话,一股比刚才接触佛像时更甚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预感,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工作台前。

铃声依旧在疯狂地尖叫,如同催命的符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抖着伸出手,抓起了那沉重的听筒。

“喂?”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听筒里,没有任何电流的杂音,只有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这死寂持续了令人心胆俱裂的数秒。

然后,一个僵硬、毫无起伏、仿佛从金属摩擦中挤出来的男声,没有任何开场白,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宣告判决般,直接灌入了陆深的耳膜:

“陆深……你母亲的东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