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筒里那、毫无生命质感的男声,像一把淬了寒冰的锉刀,狠狠刮过陆深的耳膜,直抵大脑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陆深……你母亲的东西……醒了。”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随之而来的,是电话被挂断后的忙音,短促、单调,却比刚才那诡异的死寂更令人心悸。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工作室里机械地重复着,如同某种恶毒的诅咒在倒计时。陆深僵立在工作台前,右手死死攥着沉重的听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母亲的东西?醒了?

这两个词在他混乱、惊惧的脑海里疯狂碰撞。母亲……那个在他记忆中只剩下模糊温婉轮廓和异域香料气息的女人,那个早逝的泰国华裔。她的东西?什么东西?在这个潮湿阴冷的江南雨夜,隔着千山万水,一个不显示号码的电话,用如此诡异的方式宣告它“醒了”?

恐惧像无数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和四肢百骸。他猛地甩开听筒,仿佛那东西烫手,又或者沾满了无形的剧毒。听筒砸在座机基座上,发出一声空洞的脆响,那单调的忙音终于断绝。

然而,工作室并未恢复平静。刚才那通电话带来的巨大冲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新的、更致命的旋涡已然形成。

“叮铃铃——!!!”

几乎是同一秒!陆深口袋里的手机,像被无形的鬼手掐住了喉咙,骤然爆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叫!屏幕在口袋里疯狂闪烁,将深色裤子的布料映照出一片诡异的惨白光芒。

陆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擂中,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几乎是凭借本能,颤抖着手,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来电显示——**“市第三医院”**。

不是刚才那个空白号码!

但一股比接到空白号码电话更强烈、更不祥的预感,如同潮水,瞬间将他吞没。父亲!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这个念头。父亲陆振华,那个严厉、沉默、与他关系疏离却又血脉相连的男人,已经缠绵病榻数月,就在市三院!

他手指哆嗦着,几乎按不准接听键,第二次才成功滑开。

“喂?喂!”陆深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嘶哑。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女人急促、带着职业性克制却难掩慌乱的声音,背景音是嘈杂的人声和仪器单调的蜂鸣。

“喂?是陆振华的儿子陆深先生吗?”

“我是!我爸他怎么了?”陆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陆先生,请你立刻、马上来市三院!你父亲陆振华先生情况突然急剧恶化!正在抢救!医生让你立刻过来!情况非常危急!请尽快!”护士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陆深的耳膜。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浓重的雨幕,瞬间将昏暗的工作室映照得如同鬼魅。紧接着,一声沉闷到撼动大地的惊雷在低垂的云层中炸响,仿佛天穹都被这噩耗震裂!

陆深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攫住了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全靠扶住工作台才没有倒下。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铺着软垫的地毯上,护士焦急的声音还在里面隐隐传出。

抢救?危急?父亲……要不行了?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恐惧、担忧、一种迟来的、被长久压抑的孺慕之情,还有刚才那通诡异电话带来的阴影,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旋涡,将他卷入其中。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眩晕感。不行!现在不是混乱的时候!他必须去医院!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那口混浊的空气带着工作室特有的霉味和颜料气息,还有一丝……一丝若有似无的、来自那尊拍婴佛像的、腥甜气息!这气息如同毒针,再次刺中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受惊的野兽,投向工作台中央。

无影灯惨白的光柱下,那尊小小的、来自泰国的拍婴佛像,依旧盘膝静坐。绿锈斑驳,红石幽暗。然而,在陆深此刻惊魂未定的眼中,它却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气息。额头上那颗暗红色的石头,仿佛一只活过来的眼睛,正透过幽深的雨幕和空气,无声地、嘲弄地注视着他。

就是它!一定是它带来的不祥!那震颤,那诡异的腥甜,那左眼剧痛中看到的恐怖黑气……还有那通宣告“母亲的东西醒了”的死亡来电!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接触这尊鬼佛像之后!

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将这邪物砸碎、丢进熔炉里烧成灰烬的冲动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勉强保持住一丝理智。

不行!现在不是处理它的时候!父亲在医院生死未卜!

“该死!”陆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愤怒。他不再看那佛像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更深的厄运。他猛地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护士的声音已经断了,只剩下通话结束界面。

他胡乱地将手机塞进口袋,甚至顾不上拿挂在墙上的外套,跌跌撞撞地冲向工作室的门。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麻木,扭动门锁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咔哒!”

门终于开了。门外,是倾盆而下的雨幕,和城市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的扭曲光影。狂风裹挟着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他冲进雨里,密集的雨点瞬间将他浇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下,渗进衣领,带走他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却无法浇灭心头那团混杂着惊惧、悲痛和不祥预感的火焰。

他冲到路边,无视了全身湿透的狼狈,焦急地伸手拦车。一辆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的灯牌,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般,在雨幕中疾驰而过,车轮碾过积水,溅起肮脏的水花。

“停车!停车啊!”陆深嘶哑地喊着,声音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和城市沉闷的喧嚣里。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左眼深处那股隐隐的刺痛感,在这刺激下,似乎又有了复燃的迹象。眼前的世界开始微微晃动,霓虹的光晕在他眼中拉长、扭曲,如同地狱入口的鬼火。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淹没时,一辆打着“空车”灯的出租车终于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他面前。水花溅了他一身。

陆深拉开车门,几乎是扑了进去,湿透的身体在皮座上留下大片水渍。“市第三医院!快!麻烦快点!”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焦灼。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这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眼神里透着惊惶和疯狂的年轻人,没多问,只是嘟囔了一句“这么大的雨”,便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雨夜。

引擎的轰鸣和雨点敲打车顶的密集声响在封闭的车厢内回荡。陆深靠在椅背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闭上眼,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

然而,父亲躺在抢救室里生死不明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那护士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紧接着,另一幅画面,如同附骨之蛆,不受控制地强行挤了进来——工作台上,那尊盘膝而坐、绿锈斑驳、红石幽暗的拍婴佛像!它额头上那颗仿佛活过来的血眼,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凝视着他……

还有那通电话里,如金属摩擦般的声音:“你母亲的东西……醒了。”

寒意,比车窗外的雨水更甚,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陆深猛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仿佛溺水的人刚刚浮出水面。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剧痛之后依旧残留着异样感的左眼。

车子在雨幕中飞驰,车窗外掠过的光影在陆深按着的左眼视野边缘,似乎比右眼看到的更加扭曲、更加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污浊的灰绿色滤镜。

他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模糊的城市夜景。右眼看到的是湿漉漉的街道、昏黄的路灯、模糊的霓虹招牌。而左眼……左眼的余光里,那些灯光的光晕似乎被拉扯成了不自然的形状,像垂死挣扎的鬼影;街道深处未被灯光照亮的黑暗角落,仿佛有粘稠的、蠕动的东西在翻滚,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陆深猛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一种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

父亲病危的噩耗,与那尊诡异佛像带来的不祥,还有那通宣告“母亲的东西醒了”的死亡来电……这三件如同黑色巨浪般接连扑来的厄运,真的只是巧合吗?

还是……那电话里所说的“醒了”的东西,已经伸出了它无形的、致命的触手,开始搅动他的命运,将他拖向早已编织好的、充满诅咒与恐怖的深渊?

医院刺眼的白光越来越近,如同一座矗立在雨夜中的冰冷墓碑。陆深的心,沉入了无边的、寒冷彻骨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