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市三院急救中心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陆深用肩膀近乎蛮横地撞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空调的金属气息,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入他湿透的衣物,扎进每一个毛孔。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惨白的顶灯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地砖反射着令人眩晕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绝望、消毒水以及一种若有似无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铁锈般的腥气。

抢救室门口那盏刺眼的红灯,像一颗凝固在视网膜上的血瘤,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塑料座椅上零星坐着几个同样被愁云笼罩的人,他们的沉默和偶尔压抑的啜泣,更添了几分沉重。陆深浑身滴着水,像个闯入冰原的落难者,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他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或惊异或麻木的目光,踉跄着扑到抢救室紧闭的门前。

门是厚重的金属,冰冷,光滑,隔绝着生死。他颤抖的手按在门上,仿佛想透过这层无情的阻隔,抓住里面正在流逝的生命。恐惧像藤蔓缠紧了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张了张嘴,想喊,喉咙却像是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爸…爸……”

就在这时,抢救室门上那盏吞噬了所有希望的红灯,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陆深按在门上的手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轰然冲向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他死死盯着那扇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门开了。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药味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率先走了出来,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的目光扫过门口,落在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的陆深身上。

陆深的目光越过医生,死死盯在随后被推出来的移动病床上。白色的被单盖住了整个身体,勾勒出一个僵硬的、了无生机的轮廓。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被白布彻底覆盖了。

“爸——!”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嘶喊终于冲破了陆深喉咙的束缚,在死寂的走廊里炸开。他像一头被刺中心脏的困兽,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抓住金属床沿。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医生的声音低沉而公式化,像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书,“病人突发多器官衰竭,抢救无效。请节哀。”

节哀?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深的神经上。他充耳不闻,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掀开那层隔绝生死的白布,想再看一眼那张严厉的、沉默的、属于父亲的脸!

“先生!先生你冷静点!”旁边的护士急忙上前阻拦。

陆深的手被强行拉开,身体被几个人架住,拖离了那病床。他看着那覆盖着白布的身影被推着,在惨白的灯光下,沿着长廊,向着那个象征着终结的、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黑暗通道缓缓远去。每远离一寸,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顺着墙壁滑坐在地。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冻结的荒芜。他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抱住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楚和绝望。

父亲……那个永远沉默如山、与他隔着厚厚心墙的男人……走了。在这个雨夜,带着他们之间所有未曾和解的过往、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语,永远地离开了。

时间在巨大的悲痛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护士小心翼翼地靠近,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一部老旧的手机、一串钥匙和一个磨损的皮夹。

“陆先生,”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这是你父亲的遗物。他…在最后清醒的时候,好像很着急,反复说要交给你一样东西……在他病房的枕头下面。”

遗物?陆深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木然地接过那个密封袋,手指触碰到手机冰凉的塑料外壳,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最后残存的体温。枕头下面?东西?

护士似乎不忍再看,低声说了句“请节哀”,便匆匆离开了。

走廊再次陷入死寂。陆深靠着墙壁,抱着那袋遗物,如同抱着父亲最后一点残存的印记。他挣扎着站起来,双腿麻木僵硬。父亲的病房……在楼上。

电梯的金属门映出他狼狈不堪的身影:湿透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双眼布满血丝,空洞而绝望。电梯上升时轻微的失重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攥着那个密封袋,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里。

走廊的灯光比急救中心更昏暗一些。推开那扇熟悉的病房门,一股熟悉的药味和淡淡的、属于父亲的、已然消散的气息扑面而来。病床上空空如也,白色的床单铺得平整,仿佛从未有人在此挣扎求生。

陆深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了那个孤零零的白色枕头上。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丛中。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探入枕头下方。光滑的枕套下面,触手之处,是一个坚硬、冰凉的、棱角分明的物体。

他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面**铜镜**。

巴掌大小,样式极其古旧,边缘包裹着磨损严重的铜皮。镜身布满深绿色的铜锈,许多地方已经剥蚀,露出底下黯淡的铜胎。镜面本身更是模糊不清,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污垢,只能勉强映照出一点扭曲晃动的人影,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深潭水。铜镜背面,刻着一些繁复扭曲、难以辨识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而诡异的符咒,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阴森而神秘。

陆深的心猛地一沉。这面镜子……他从未见过!它怎么会出现在父亲的枕头下?父亲在最后时刻,急切地要交给他的,就是这个东西?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握着铜镜的手指蔓延上来。这寒意,与他接触那尊泰国拍婴佛像时感受到的怨毒,竟有几分相似!只是这面铜镜的寒意更加内敛、更加深沉,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的、挥之不去的阴郁。

就在这时!

他紧握着铜镜的手,清晰地感觉到镜身内部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震颤**!嗡……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发出了第一声低沉的嘶鸣!

几乎在震颤传来的同一刹那,陆深一直隐隐作痛的左眼深处,那股异样感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骤然**爆燃**!

“啊!”他痛呼一声,左眼猛地闭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剧痛如同无数的针在眼球深处搅动,视野瞬间被一片猩红和黑暗吞噬。

而在他紧闭的左眼视野里,那面被他握在手中的、布满铜锈的古老铜镜,却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一股浓稠如墨、粘腻如油的**黑色气流**,正源源不断地从镜面深处、从那些扭曲的符咒纹路中疯狂地涌出!这黑气比拍婴佛像散发的更加凝实、更加污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尸气**!

它像无数条带着吸盘的触手,缠绕上陆深的手腕,贪婪地向他手臂蔓延!与此同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怨毒的意念碎片,如同毒刺,狠狠扎入他的脑海深处——

“……祖祠……下面……不能……开……”

“……阴……尸……劫……”

“……快……走……”

这意念断断续续,如同垂死之人的呓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在陆深混乱惊惧的意识中炸开!

阴尸劫?祖祠下面?

陆深猛地睁开剧痛的左眼,右眼看到的依旧是病房里昏暗的景象,手中是那面沉重的古旧铜镜。而左眼视野里,那疯狂翻涌的浓稠黑气和尸气,却并未消失!它们依旧缠绕着他的手,从镜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刚才脑海中响起的、那充满痛苦与恐惧的意念碎片,也绝非幻觉!

这面镜子……和那尊拍婴一样!都是不祥的邪物!父亲在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他传递了警告!关于“阴尸劫”!关于陆家祖祠!关于某个绝对不能打开的……东西!

恐惧像潮水,瞬间淹没了失去父亲的巨大悲痛。一股比医院消毒水更刺骨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陆深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那面散发着不祥黑气的铜镜扔在病床上!

铜镜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浓稠的黑气似乎微微一顿,随即更加汹涌地扩散开来,在陆深左眼的视野中,几乎要将整个病床笼罩。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却像敲在陆深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回头,惊魂未定地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朴素、身材干瘦、脸上布满愁苦皱纹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陆深认得他,是陆家在老宅那边的远房堂叔,陆守义。一个老实巴交、常年守着破败祖宅的守祠人。

陆守义看到病房里的景象——空空如也的病床,抱着遗物、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惊惧的陆深,以及被他扔在床上的那面古旧铜镜——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惶和一种……仿佛看到灾厄降临的恐惧。

“阿……阿深?”陆守义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你……你爸他……走了?”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病床上那面铜镜,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镜子是噬人的毒蛇。

陆深看着他堂叔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心沉到了谷底。这面镜子……堂叔认识它?他也知道什么?

陆守义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阿深……你爸走了……按规矩……你得……你得赶紧跟我回老宅一趟……祠堂那边……有些事……有些事必须得办了……还有……”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面铜镜上,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急切:

“……那东西……千万别……千万别再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