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劈开天幕,泥石流吞没院墙的轰鸣震得江枫肝胆俱裂。
他踹开院门,浑浊的洪水裹着碎石劈头盖脸砸来。
张老栓整个人趴在半人高的界石上,嘶吼得像头濒死的兽。
“滚!祖宗的地界,死也要死在这!”
江枫目光血红,抄起铁锹疯狂挖掘石底淤泥。
铁锹“铛”一声撞上硬物,一个锈蚀的铁盒在泥水中显露。
盒盖缝隙透出半片褪色的红布,张老栓的嘶吼戛然而止。
“爹……爹的命匣子……”
他浑身颤抖,老泪混着雨水滚滚而下。
江枫拽起老人冲向高地,身后传来房屋坍塌的恐怖巨响。
怀里的铁盒冰冷沉重。
吴明的声音在电台里嘶哑含笑:“秀兰担心坏了……我派车接你回来。”
——车窗外的红蓝警灯穿过雨幕,像一道割开天地的狰狞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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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如同发怒的天神掷出的银白长矛,瞬间劈裂了黑沉如铁的苍穹。紧随其后的,是足以令大地颤栗的轰鸣——不是雷声,是山体撕裂的咆哮!巨大的泥石流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太古凶兽,裹挟着无数吨岩石、泥土和断木,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撞碎了张老栓家那道早已在风雨中飘摇的土夯后院墙!
轰隆隆——!
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震得江枫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一股腥气猛地涌上喉咙。
“操!”他猛地甩头,吐掉满嘴被溅进来的泥浆碎石,一脚狠狠踹在剧烈震颤的院门上。本就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向内猛地弹开。
浑浊如黄汤的洪水,混杂着无数碎石断枝,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闸口,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山泥腥气,劈头盖脸向他猛灌过来!“哗啦!”冰冷的浊流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撞在他胸口,瞬间将他半个身子淹没。那力量大得惊人,几乎将他冲倒,他死死抠住门框才勉强稳住,泥浆已灌满了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
院子已成泽国。浑浊的水打着漩涡,水面漂浮着木盆、烂菜叶,还有一只翻着白肚的死鸡。视线艰难地穿透密集的雨帘,院子中心那块半人高的青黑色界石,如同一座孤岛,成了这末日景象里唯一的支点。
张老栓整个人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死死扑抱在那冰冷的巨石上。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洪水冲击下不住摇晃,像狂风中一片枯叶。雨水浇透了他灰白的头发,一绺绺粘在沟壑纵横的脸上。他喉咙里发出非人的、野兽垂死般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膛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滚——!都给我滚!这是我张家的根!祖宗的……地界!死!老子也要死在这块石头上!谁他妈也别想动!”
那嘶吼穿透暴雨的喧嚣,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顽固和绝望,狠狠砸在江枫耳膜上。
“栓叔!你他妈不要命了!”江枫抹开糊住眼睛的泥水,咆哮出声。脚下的洪水打着旋,冰凉刺骨,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瞬间已没过膝盖!整个院子如同沸腾的黄汤锅,房屋在洪水和泥石流的双重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墙体裂缝在迅速扩大,簌簌地往下掉着泥块。
再不走,这里就是活棺材!
江枫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轰响。他目光瞬间变得血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凶兽!一眼扫过院角,那里斜插着一把沾满泥浆的铁锹。没有丝毫犹豫,他像离弦之箭般趟着齐膝深、冰冷湍急的洪水猛冲过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阻力巨大,浑浊的水流拉扯着他的腿脚,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水下拖拽。
泥浆四溅!
他一把抄起冰凉的铁锹柄,转身就朝着界石下方的淤泥和乱石堆积处,疯狂地挖掘起来!
“你干什么!住手!畜生!你敢动祖宗的界石!”张老栓的嘶吼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怒欲狂的绝望,他挣扎着想扑过来阻止,但洪水巨大的冲力和他死死抱住巨石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枫发疯似的掘土。
铁锹每一次挥下、插入、掀起,都带起大团污浊的泥浆和水花。江枫双臂的肌肉偾张隆起,额角青筋暴跳,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顺着绷紧的下颌线淌下。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挖!挖穿它!把这该死的石头连同这该死的固执一起掀翻!
“铛——!”
一声异常沉闷、绝非铲到泥土或石块的撞击声骤然响起,透过湿透的锹柄清晰地传到了江枫手上!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他的神经上!
他的手猛地一震,动作戛然而止。
浑浊的水下,铁锹尖端似乎碰到了一块异常坚硬平整的金属!一种冰冷的触感顺着锹杆清晰地传来。江枫瞳孔骤然收缩,心脏漏跳一拍。他立刻丢弃了最初的狂暴,动作变得异常小心而急促。他用铁锹快速但谨慎地刮开周围粘稠的淤泥,浑浊的水流被搅动得更甚。
终于,一个轮廓在泥水中逐渐显露——长方形的,不大,边缘被厚厚的锈迹覆盖,呈现出一种肮脏、死寂的暗红褐色。
是个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铁盒子!它就那么突兀地、沉默地卡在界石根部的泥石里,像是被这块石头镇压了无数个春秋。
江枫的心跳如鼓点般密集擂响,咚咚撞击着他的胸腔。他下意识地伸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锈蚀坑洼、布满泥浆的盒盖。他用力一抠,盒子纹丝不动,被淤泥和石头死死卡着。他咬着牙,手指沿着冰冷粗糙的边缘摸索,试图找到一个着力点。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碎石的狂风猛地撕开雨幕,短暂地吹开了笼罩在铁盒上方的一层浑浊水流。江枫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盒子盖边缘的一道缝隙上!
那缝隙极其狭窄,如同铁盒子的一道陈旧伤疤。然而就在这幽暗的缝隙深处,一抹奇异的光泽刺破污秽,顽强地透了出来!
那不是金属的光泽。
那是一小片布料的颜色!
极其黯淡,几乎被泥水浸透,像是早已凝固干涸的血渍沉淀后又反复被冲刷多年形成的陈红。但就是那一抹晦暗的红,在黄泥浊水的包围下,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诡异和尖锐!
“呃……”
一声极其怪异的、宛如气管被骤然掐断的抽气声,陡然从旁边响起。
江枫猛地扭头。
扑在界石上的张老栓,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泥塑。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瞪得滚圆,几乎要撕裂眼角,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个从淤泥中现世的铁盒上,钉在那条缝隙中透出的、比血还刺眼的暗红布角上!
那张被雨水冲刷得灰败枯槁的脸,此刻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在剧烈地抽搐、扭曲。他的嘴唇哆嗦着,张大到了极限,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所有的嘶吼,所有的咆哮,所有的顽固和对抗,都在看到那抹红布的瞬间,被彻底碾碎!
“爹…爹的……”他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般的颤抖,“命…命匣子……”
这三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紧接着,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唰”地一下混着冰冷的雨水,滚滚而下!那泪水冲刷着他脸上僵硬的泥痕,洗刷不去刻骨的悲恸和某种尘封数十年骤然被撕裂的巨大恐惧。他抱着界石的手臂无力地松开,整个人像一截彻底朽烂的木头,瘫软地滑向水面,眼看就要被浑浊的激流吞没。
“栓叔!”
江枫心头剧震,那浓烈的绝望和突如其来的悲怮像冰冷的针扎进他心里。他顾不得那诡异的铁盒,一把扔掉铁锹,如同扑食的猎豹般猛地向前一窜,冰冷浑浊的洪水瞬间没到腰间。他伸出强健的手臂,铁箍般死死抓住张老栓滑落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猛地向后一拽!
老人的身体轻飘飘得吓人,如同一捆枯柴。
“走!”江枫嘶吼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软成一滩泥的张老栓拽离了冰冷刺骨的界石。他一只手臂死死箍住老人嶙峋的肋骨,另一只手摸索着,将那沉甸甸、沾满冰冷污泥的铁盒一把捞起,死死攥在手里!盒子入手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不祥的死沉。
“轰隆——咔啦啦——!”
就在他们踉跄着转身,刚刚踏出院子不过几步的瞬间,身后传来一连串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怖巨响!
那是房屋结构彻底崩溃的声音!是梁木断裂、墙体倾颓、瓦片粉碎混合着泥石流冲垮一切的地狱交响曲!
江枫猛地回头,眼角余光只来得及瞥见一片腾起的巨大浑浊烟尘,夹杂着黑色的泥流和断木残瓦,如同巨兽的呕吐物,瞬间将张老栓那几间饱经风霜的老屋彻底吞噬掩埋!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泥腥气和死亡的味道扑面而来,脚下的地面都在剧烈震颤!
张老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埋葬了他一生记忆和执念的废墟,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他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脸上,生疼。江枫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后怕的冰冷。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钢铁,使出全身力气拖着完全失去意识的张老栓,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不远处地势稍高的山坡。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脚下的泥泞仿佛有生命般死死拖拽着他,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衣领,激得他一阵阵寒颤。怀里的铁盒紧贴着他的胸膛,透过湿透的衣服,传来一种奇特而沉重的冰冷,像揣着一块寒冬的墓碑。
山坡上临时搭建的救灾点挤满了惊魂未定、浑身湿透的村民,哭喊声、呼救声、指挥的嘶哑口令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看到江枫浑身泥浆地拖拽着昏迷的张老栓出现,几个村民立刻冲上来帮忙。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老人抬到稍微干燥些的塑料布棚下。
“快!看看栓叔咋样了!”江枫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力竭的嘶哑。他随手将那个冰冷沉重的铁盒塞进自己同样湿透的冲锋衣内袋里。铁盒棱角分明,隔着布料硌在肋骨上,沉甸甸的,像一块烙铁。
混乱中,他腰间的防水对讲机红灯急促闪烁起来,发出刺耳的滋滋啦啦的电流噪音。
“江枫!江枫!听到回答!听到回答!”吴明焦急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电流声传来,背景里也是人声鼎沸的混乱。
“收到!吴书记!我在高地安置点!栓叔救出来了,昏迷了,正在处理!他房子…刚塌了!”江枫一把扯下对讲机,凑到嘴边急促吼道,声音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一半是累,一半是刚才那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惊魂未定。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吴明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拔高了,“秀兰!李秀兰同志刚从气象站那边协调完卫星云图数据回来,一听说你还在下面,急得快疯了!嗓子都喊哑了!一直在指挥部守着电台!你快给她报个平安!快!”
“滋啦……江枫!江枫!你到底在哪?!说话!”几乎是话音刚落,李秀兰那带着极度焦虑、甚至隐隐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就强行切了进来,信号糟糕极了,但那份揪心的急切却尖锐地刺穿了所有的杂音,狠狠地撞在江枫心上。
江枫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他几乎能想象出李秀兰此刻的样子:顶着狂风暴雨奔波回来,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粘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必然满是血丝和恐慌,死死盯着电台,手指捏得发白。那份压抑不住的恐惧和担忧,隔着电波都能将他灼伤。
他想说“我没事”,想让她安心,可嗓子眼像是被泥沙堵住,一时竟发不出顺畅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肺部被冰冷的空气刺得生疼:
“秀……”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出口竟是沙哑的变调。他立刻改口,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试图让语气听起来冷静专业,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伪装有多脆弱,“李工……是我!我没事!人救出来了!在安置点!放心!”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知道吗?!”李秀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强烈的责备,“刚才那声巨响…我以为是…江枫你个混蛋!混蛋!”她语无伦次地骂着,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冲击。
江枫只觉得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他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对讲机,冰冷的塑料被他手心的热度焐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好了秀兰,好了好了,人没事就好!虚惊一场!”吴明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带着一种刻意安抚的温和,仿佛在劝慰一个受惊的孩子。“江枫,”他的语气随即转向江枫,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张老栓那边有人接手了,你立刻撤回来!雨太大,气象站最新的雷达图显示上游还有更强的回波!这片区域随时可能再次爆发更大规模的山洪泥石流!不能停留!指挥部这边需要你汇总一线受灾情况!我立刻派车过去接你!给我活着回来汇报清楚!”最后一句,吴明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明白!吴书记!我马上……”江枫的话音未落。
“嗡——呜——!”
一阵低沉而极富穿透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开了哗哗的雨幕!两道刺目的雪白光柱如同两柄巨大的探照灯,穿透层层叠叠的雨帘和水雾,精准地锁定了山坡上的临时安置点!
引擎声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一辆沾满泥浆、车身印着醒目“防汛指挥”字样的黑色越野车,蛮横地碾过崎岖湿滑的山路,粗暴地甩开车轮卷起的浑浊泥浆,如同一头钢铁怪兽,猛地刹车停在了江枫前方不远处。车轮陷入泥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车门“砰”地被推开,溅起一片泥水。
一个穿着橘红色防汛雨衣、看不清面孔的人跳下车,动作迅捷地冒雨跑向江枫这边,嘴里高声喊着:“江枫同志!吴书记派的车!快上车!快!”
这速度……快得简直不像在接人,倒像是在执行一项刻不容缓的抓捕任务!
江枫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皮肤。他最后看了一眼安置点棚子下依旧昏迷不醒、被村民围着照顾的张老栓,又下意识地隔着湿透的冲锋衣按了按怀里的铁盒——那冰冷的棱角感异常清晰。
跑过来的防汛队员已经冲到近前,雨水顺着他的雨帽往下淌,模糊了他的五官,只露出一双焦急催促的眼睛:“江枫同志!快!路随时可能被冲断!”
江枫不再犹豫,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和雨水腥气的冰冷空气,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朝着那辆如同巨兽般蛰伏在雨幕中的黑色越野车走去。每一步,脚下都溅起浑浊的水花。
防汛队员一把拉开后车门。
江枫弯腰,正要钻入那相对干燥温暖的车厢。
就在他身体前倾,视线角度改变的刹那,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越野车车顶——
那车顶,赫然安装着一个红蓝两色、正在急速无声旋转的警灯!
冰冷的红蓝光线在滂沱雨幕中交替闪烁、切割,投射在浑浊的空气和泥泞的地面上,拉扯出扭曲、诡异、不断变幻的光斑。那急速旋转的光轮本该代表着救援和希望,此刻在昏天黑地的暴雨洪灾背景下,却像是一道刚刚撕裂了天地、还在狰狞地淌着血的巨大伤口!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湿透的衣物,而是从脊椎骨缝里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江枫的全身!他弯腰的动作硬生生僵在半空。
吴明……派出的防汛指挥车……为什么顶着一个……警灯?!
这个突兀而冰冷的细节,如同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地扎进了他刚刚经历生死、尚未平复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