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被愤怒的灾民围堵在仓库门口。
变质窝头砸在他脸上,发霉面粉被人群扬向天空。
“贪官!你们喝灾民血!”怒吼声排山倒海。
阴影里,王强的心腹正溜向砂石厂销毁证据。
“我以党性保证!”江枫嘶吼着爬上铲车,“霉粮一粒不会进乡亲肚子!”
李秀兰突然看到那人衣角沾着奇特的紫色粉末——那是王强矿场的独有标记。
她猛地意识到:丈夫的死,或许根本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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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青川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然而这味道却被一股更为尖锐、令人作呕的气息蛮横地覆盖。那是粮食腐败后散发出的酸腐气,浓郁得如有实质,黏腻地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上,钻入喉咙深处,勾起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这股气息的来源显而易见——就在眼前这座破败的物资仓库。仓库紧闭的铁皮大门外,人群黑压压地涌动,如同即将沸腾的岩浆,沉闷的怒意在地表之下滚涌奔突,灼热得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
“开门!把门打开!”
一声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嘶吼猛地炸开,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人群积蓄的怒火轰然引爆。
“开门!让我们看看!看看你们给灾民吃的是些什么猪狗食!”
“丧良心啊!连救命粮都敢下手!你们还是不是人?!”
“王强!姓王的滚出来!躲在里面当王八吗?!”
“贪官!喝人血馒头的狗东西!”
咒骂、质问、怒吼,无数声音汇集在一起,最终凝聚成排山倒海、震动四野的咆哮:
“开!门!开!门!开——门——!!”
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令人心悸的力量,狠狠砸在那扇单薄的铁皮大门上,嗡嗡作响。仓库顶上几片残破的油毡布被这巨大的声浪掀起,簌簌发抖。远远看去,这片区域仿佛被一股失控的、燃烧的狂潮所吞噬,愤怒扭曲了一张张黝黑沾满尘泥的脸庞,无数手臂在空气中激烈地挥舞,绝望和愤懑如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仓库连同里面的人彻底撕裂、吞没。
仓库冰冷的铁门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几盏惨白刺眼的节能灯管高悬在屋顶横梁上,将下方堆积如山的麻袋照得一片惨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霉烂气味在这里更是肆无忌惮,浓得像是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王强肥胖的身躯死死贴在一排鼓胀的麻袋后面,仿佛要将自己和那腐败的气息隔绝开。他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不断从稀疏的鬓角滚落,浸透了衬衫的前襟。平日里那副颐指气使的派头荡然无存,只剩下筛糠般的哆嗦。他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对着话筒几乎是哭喊着挤出声音:“……张、张书记!您可得救救我啊!外面……外面那些刁民疯了!他们要冲进来杀人了啊!”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恐惧,“是、是江枫!一定是他煽动的!他想整死我!您得拦住他!快派人来……”
离他不远处,吴明倚靠在一个沾满灰土的木箱旁。相较于王强的惊恐万状,他显得异常沉默,那张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节能灯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幽深,如同两口古井,沉默地映照着仓库里的混乱和门外的沸腾喧嚣。
“江镇长……”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几乎是贴着江枫的耳朵在说话,“外面……外面的情况……根本扛不住啊!这门……这门随时都会被冲开!”他眼神里充满了惊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王强藏身的方向,又飞快地移开,“王镇长他……他电话也打不通县里的……”
江枫站在仓库中央,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根深深楔入地下的钢钎,承受着来自内外两面的巨大压力。门外的怒吼声浪一波强过一波,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撞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仓库内弥漫的腐败气味和王强那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求救声,更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折磨。他的下颌绷得死紧,脸颊的肌肉在灯光下勾勒出冷硬的线条,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在狂暴呼喊中不断震颤的铁门,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外面每一张被怒火扭曲的面孔。
王强那带着哭腔的哀求声依旧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像钝刀子割肉。江枫猛地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浑浊空气,冰冷的霉味直冲肺腔,倒让他因愤怒而有些发昏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丝。他转过头,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直直刺向躲在阴影里的王强。
“王镇长!”江枫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硬生生盖过了王强对着手机的哀告,“你躲在这里打电话求救,不如想想怎么出去面对外面那些等着救命粮的乡亲!”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他们骂得没错!他们是饿急了!是冻怕了!是看着发霉的粮食寒透了心!这时候,你躲?你能躲到几时?!”
王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交织着恐惧和被戳破心思的难堪:“江枫!你少在这放屁!煽风点火!谁知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搞的鬼?”江枫怒极反笑,猛地向前一步,逼视着王强,“灾情上报是你压的!第一批物资分配是你经手的!仓库钥匙除了你还有谁有备份?霉烂成这样,是天上凭空掉下来的霉孢子吗?”他指着那些散发着浓烈酸腐气的麻袋,胸口剧烈起伏,“你看看!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这粮食,谁敢放进嘴里?外面那些人,是我们的乡亲!是看着我们长大的长辈!是同饮一河水的兄弟姐妹!他们现在围在外面,不是造反!是要一个活下去的说法!要一粒能下肚的干净粮食!你在这里对着电话喊救命,你他妈早干嘛去了?!”
这番暴怒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轰得王强哑口无言,肥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只剩下恐惧在眼中疯狂蔓延。
“江镇长!”吴明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对峙。他一直沉默地观察着,此刻终于开口,眼神凝重地扫过江枫和王强,“现在不是追责任的时候。”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扇在声浪冲击下仿佛随时会碎裂的铁门,“这门撑不了多久。真要冲开,那就不是要说法,是要出人命了!必须有人出去!马上!”他的话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工作人员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汇聚到江枫身上,那目光里有恐惧,有茫然,更深处,似乎也藏着一丝微弱到近乎看不见的期盼。能出去的,还能说话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江枫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掠过角落里抖成一团的王强,最后定格在吴明那双沉静而隐含压力的眼睛上。门外的咆哮如同怒海狂涛,一波波撞击着薄弱的铁皮门板,铰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重的霉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灌入肺腑,却反而激发出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他几步冲到仓库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替换下来的老旧农机器具。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一架锈迹斑斑、沾满泥垢的高压喷药设备上。那东西足有两米多高,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来几个人!搭把手!”江枫大吼一声,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作人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冲过去。沉重的钢铁支架在合力下被艰难地拖拽出来,铁锈和干涸的泥块扑簌簌掉落。江枫不再废话,双手金属骨架,猛地发力向上攀爬。焊点处的锈蚀铁皮异常锋利,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立刻涌出,在他布满灰尘的工装袖口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殷红。他咬着牙,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手脚并用,几下就攀上了那摇摇晃晃、锈迹斑斑的顶端。
高处狭窄,他只能勉强稳住双脚,背靠在冰冷的金属支架上。视野骤然开阔,仓库前混乱而暴戾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撞入他的眼底。
仓库前的小片空地和连接镇街的土路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如同沸腾的蚁巢。灾民、衣衫褴褛的村民、甚至还有不少穿着救援队统一服装的人,全都混杂在一起。一张张脸孔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眼睛赤红地盯着仓库大门,仿佛盯着一座罪恶的堡垒。前排的人正用身体猛烈撞击着铁门,发出“砰砰”的闷响,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仓库微微震颤。后面的人则高高扬起手臂,手里攥着东西,正奋力向前投掷。
“贪官!狗官!喝人血的王八蛋!”
“滚出来!你以为躲着就没事了吗?!”
“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这就是给灾民吃的东西?!”
“天打雷劈啊!不得好死!”
咒骂声如同滚雷,连绵不绝。
几个表皮已经发黑霉烂、爬着可疑菌丝的窝窝头呼啸着飞来,其中一块不偏不倚,带着一股馊臭味,“啪”地一声狠狠砸在江枫的额角。黏腻、冰冷、带着腐败气息的碎块溅开,挂在他汗湿的鬓角,粘腻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紧接着,有人撕开了装着霉变面粉的袋子,奋力扬起手臂,灰白色、带着浓重霉点的粉末如同不详的雪花,被愤怒的气流抛洒向空中,再纷纷扬扬地落下。粉末沾在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头上、肩上,也飘向高处,像一层肮脏的雾气,蒙在江枫的脸上、身上,呛得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混乱中,一块尖锐的石子裹着风声,“嗖”地一下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温热的液体顺着下颌线滑落。
仓库前面的空地右侧边缘,靠近一排废弃猪圈形成的阴暗角落。一个穿着藏蓝色工装、戴着鸭舌帽的身影,正竭力弓着腰,试图利用前排涌动人群的遮挡,贴着墙根快速移动。他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动作敏捷,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狂怒的喧嚣中无声无息地向外围溜去。他的目标很明确:通往镇外砂石厂的那条布满车辙的泥泞小路。
江枫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脊椎。那个人影的轮廓和鬼祟的步态,他认得!那是王强身边最得力的狗腿子,砂石厂的实际管事人——孙疤瘌!这家伙此时往外溜,绝不可能是去搬救兵!砂石厂……那是王强的私人产业!王强躲在里面不敢露头,他的心腹却在这个生死关头溜出去……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江枫的心。毁灭证据?转移赃物?他妈的!
“乡亲们!大家冷静!!听我说——!!”
江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带着一种强行撕裂喉咙的沙哑和血腥气,盖过了最前排几个人的怒吼。他顾不上擦去脸颊上的血和面粉灰,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支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在狭窄的高处努力维持着平衡,像狂涛中随时可能倾覆的一叶扁舟。
下面汹涌的人潮似乎被这拼尽全力、带着痛楚和急切的呼喊短暂地冲击了一下,前排的冲击动作和投掷有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停顿。无数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抬了起来,聚焦在这个突兀地站在高处、一脸血污和粉尘的年轻镇长身上。那目光里有质疑,有愤恨,更多的是麻木和绝望催生的疯狂。
“我是江枫!青川镇代镇长!”他的声音在巨大的空旷地带显得有些单薄,但他强迫自己稳住,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我知道大家为什么愤怒!我看见了!仓库里的霉粮,我看得一清二楚!”他猛地指向身后紧闭的仓库大门,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烂了!彻底烂透了!那气味能把人熏死!这东西别说给人吃,喂牲口都是造孽!”他用最简单、最粗粝的话语肯定了人群暴怒的根源,没有丝毫回避。
这番直言不讳的承认,像一块巨石投入原本狂暴的怒海,反而激起了一圈异样的涟漪。人群的喧哗声浪诡异地降低了几分,前排几个高举的手臂慢慢放了下来,赤红的眼睛里除了愤怒,多了一丝惊愕和迷茫。他们习惯了推诿扯皮,习惯了官字两张口,却从未见过一个当官的,直接当着暴怒的人群承认如此不堪的罪行。
“贪官!你也是贪官!”短暂的沉寂后,一个尖锐的女声带着哭腔猛地响起,指着江枫,“你们都是一伙的!”
“对!蛇鼠一窝!现在装什么好人!”
“说得好听!粮食呢?干净的粮食在哪?!”
质疑声再次零星响起,但那种同仇敌忾、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打砸的狂暴势头,确实被江枫这近乎自爆般的开场强行遏制住了一瞬。
“我不是来装好人的!”江枫迎着那些愤怒、怀疑、绝望交织的目光,嘶哑着嗓子吼道,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汗水流下,“我就是来承担责任的!仓库管理出了问题,物资发放出了问题,我这个代镇长,第一责任人!我跑不了,也不想跑!”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金属支架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鲜血从指关节破损处渗出:“我站在这儿,不是求你们原谅!是要告诉你们,我江枫今天就站在这里!对着老天爷!对着你们每一位父老乡亲!我用人命保证!用我的党性命保证!仓库里这些发霉发烂、猪狗不食的东西——”他再次指向仓库,手臂绷得笔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一粒!一粒都不会流出去!一粒都不会让你们吃进肚子里!”
“保证?你拿什么保证?空口白牙谁不会说?”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汉颤巍巍地喊道,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和不信。
“就是!霉粮拦住了,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别听他放屁!官字两张口,骗死人不偿命!”
人群的情绪再次被点燃,质疑如同野火般蔓延。饥饿和绝望是比愤怒更锋利的刀子。
“县里的第二批救灾粮已经在路上了!”江枫抢在质疑声浪再次完全失控前,用尽力气嘶喊出来,“我刚刚联系了县委县政府!县里主要领导高度重视!第一批应急替代粮,已经从县储备库紧急调拨!正在装车!马上出发!”
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眼神扫过下面一张张或麻木或激动的脸,继续吼道:“另外!周边几个受灾较轻的乡镇!东河湾、大柳树、赵家沟!他们的支援物资也已经协调好了!米!面!油!最迟明天中午,第一批一定能运到双河镇!我江枫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里,“明天中午!如果看不到第一批干净粮食运进双河镇的地界,不用你们赶,我自己脱下这身皮,自己走进派出所投案!我拿不出粮食,就拿我这条命去堵水库的口子!”
掷地有声的誓言如同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县里……真调粮了?”
“其他乡……也支援?”
“他……他拿帽子担保?拿命担保?”
“明天中午……要是见不到粮食……”
议论声嗡嗡响起,愤怒的浪潮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堤坝,虽然依旧汹涌,但那股要毁灭一切的势头,终于被这具体的、带着血色的承诺撞开了一道缝隙。怀疑并未消散,但一种微弱的、带着赌博性质的希望,开始在绝望的冻土下艰难地萌动。
就在这片混乱嘈杂之中,仓库侧面一个不起眼的豁口处,李秀兰正拼命拨开阻挡视线的人。她之前挤在人群外围,眼看着局面失控,心急如焚。江枫爬上药架喊话,她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此刻,她的目光锐利如鹰,焦急地在混乱攒动的人头缝隙中搜寻着那个熟悉又让她极度不安的身影——孙疤瘌!
终于!在靠近通往镇外砂石厂那条泥泞小路的边缘,她捕捉到了那个鬼祟的身影!孙疤瘌正埋头疾走,眼看就要挤出人群的包围圈。
李秀兰的心猛地一跳,正要不顾一切地呼喊提醒高处的江枫。
就在孙疤瘌侧身挤过最后两个村民,帽檐微微抬起的瞬间,一阵强风骤然卷过空地,猛地撩起了他沾满泥浆的工装下摆。灰色的衣角翻飞,一小片不起眼的、奇特的紫色痕迹赫然映入李秀兰的眼帘!
那绝不是普通的泥土污迹!那颜色鲜艳得怪异,在灰扑扑的工装上显得异常刺眼,透着一股廉价而刺目的化学感。形状像溅上去的粉末,又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染过。
李秀兰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这诡异的紫色,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中一个尘封的、血淋淋的画匣!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去年夏天,丈夫周振邦出事前,曾忧心忡忡地对她说起过王强的砂石厂。“……那厂子采砂不规矩,越界挖到老河道了,还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化工废料偷偷往河滩埋……颜色怪得很,紫色的……污染了水源,下游几个村都反映过……”丈夫当时紧锁着眉头,语气充满了忧虑和愤怒,“这王强,为了钱什么都敢干!我得想办法查实……”
后来……后来丈夫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