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平远村,名叫赤木。童年的记忆里,村子的轮廓在烟霭中显得模糊,唯有爷爷卧房里那只沉甸甸的樟木箱,在我心头烙下清晰的印记——那里静静躺着一本纸页泛黄的《三国演义》。在电视机尚属稀罕物的年代,那本书如同月下探出的金钥匙,悄然为我推开了一扇门。诸葛孔明轻摇羽扇的神姿,羽扇纶巾间拨弄千军万马的气度,在我心田燃起一把不熄的火:有朝一日,我也要成为那样谋定乾坤、决胜万里的人物!
命运的奇妙在于,它竟如此慷慨地为我送来了三位同年同月生的伙伴,宛如上天精心安排的幕僚——我们自诩为“四大天王”,在乡野间踏出喧嚣的足迹。
沐羽,书痴入骨,仿佛灵魂被文字浸透。他永远端坐书桌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唯有我们强拉他下河摸鱼时,他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河水清凉流过脚踝,他手指间却仿佛残留着书页的微凉触感。
大树,圆滚滚的身子像只填饱的麻袋。在那个物质贫瘠的年月,这份“富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家开了村里首家小卖部。我总疑心,那店里的货物大半都化作养分,滋养了他那圆实的身躯。他腮帮子鼓鼓囊囊,眼中永远是对食物的热切渴盼。
至于云龙,他是我们当中最锋利的刃。拳头带风,一个对五个也敢扑上去,硬是打得对方落荒而逃,自此“小霸王”之名不胫而走。他护短,护得近乎蛮横,那双眼睛灼灼如星,燃烧着不容置疑的义气。
村中鸡犬不宁的日子,多半印着我们四人的“功绩”。每次行动,沐羽总被指派在远处放哨——他身影单薄,眼神却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可能靠近的大人。然而,一旦东窗事发,被提溜回家,沐羽反而常是被责打得最狠的那个。他那当公务员的父母,铁青着脸,失望的鞭子一次次抽下去:“叫你别跟这些野孩子混!”沐羽咬紧牙关,任背上红肿交错,却从未松口要离开我们。
那个闷热的下午,我们四人潜伏在村东头浓密的草丛里,空气凝滞得没有一丝风。村长家院墙内,金灿灿的橘子压弯枝头,诱人如蜜。云龙早已按捺不住,拳头攥得死紧;大树喉咙里发出馋涎滚动的声音,肚皮几乎贴着地面,仿佛随时要弹射出去;沐羽则紧张地咬住下唇,目光不安地投向远处小径。
“再等等!”我死死按住云龙滚烫的胳膊,屏息侧耳——墙内果然传来村长那洪亮熟悉的嗓音!大树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塌在草窠里,懊丧地啃起了衣角。云龙甩开我的手,焦躁地低吼:“这要等到猴年马月?”
我的目光越过诱人的橘林,落到院墙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它虬曲的枝干恰好探入橘园深处。“云龙,引开他!大树,上树摘!沐羽,盯紧路口!”三言两语,计划已成。云龙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他像头豹子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片刻之后,村长家屋后猛地响起一阵刺耳的石子敲击瓦片的乱响!村长那粗重的脚步声立刻被牵引过去。大树闻声而动,惊人的敏捷爆发出来,他圆胖的身子竟如狸猫般攀上老槐树,树枝在重压下吱呀呻吟。沉甸甸的橘子噼里啪啦滚落下来,在树下堆成一座金黄的小山。我和沐羽飞速将橘子塞进衣襟,心跳如鼓。直到云龙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带着一脸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我们才如风卷残云般撤离了“战场”。
暮色四合,村后溪水旁,我们四人瘫在草地上,衣兜鼓胀,空气中弥漫着橘子清冽酸甜的气息。我们大笑着分享这“战利品”,汁水肆意流淌在嘴角和下巴。晚霞熔金,泼洒在四个小小身影上,也熔铸进那段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岁月里。
第二章:散伙饭与开拔的烟尘
沐羽考上警校的消息,像颗滚烫的油星子溅进了平远村这锅温吞水里,瞬间炸开了锅。他家那几间瓦房,从未有过如此喧腾的光景。院里院外挤满了人,连门槛都被踩得发亮,流水席从中午直摆到月上柳梢头。空气里翻腾着红烧肉的浓香、蒸鱼的鲜气,还有劣质白酒呛人的辛辣,搅合成一股粗粝又滚烫的喜庆。
“了不得!真给咱平远长脸!”村长拍着沐羽爹的肩膀,嗓门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沐羽被簇拥在人群中央,那张常年埋在书本里的清瘦脸庞,此刻被酒气和赞誉蒸得通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锋。连不知哪家散养的土狗都得了天大的好处,在桌底钻来钻去,油亮的嘴筒子上沾满了肉屑——这光景,真真比过年还阔气十倍。
我们仨挤在角落的条凳上,看着这烈火烹油的场面。大树被满桌油光水滑的硬菜撑得直打嗝,圆脸上泛着满足的油光;云龙则抱着胳膊,嘴角噙着惯常那种混不吝的笑,偶尔目光扫过沐羽崭新的警校预备生制服,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我胸口则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一半是为兄弟由衷的高兴,一半是被这盛大离别的预感撞得闷痛。
“行啊沐羽!”云龙终于挤过去,重重擂了沐羽一拳,力道大得让沐羽踉跄了一下,脸上笑意却更盛,“以后哥几个在溪木市要是让人欺负了,你小子可得罩着!穿着这身皮,威风!”
沐羽揉了揉肩膀,笑容里带着点无奈和郑重:“你们几个,安分点比什么都强。”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点陌生的、属于未来的分量。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席终人散,杯盘狼藉的院子里只剩下我们四个,和头顶一轮清冷的孤月。残羹冷炙的气味弥漫着,刚才还灼人的热闹,此刻像燃尽的炭,只余下一点温吞的灰烬。沐羽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哥几个……以后,都有啥打算?”
大树满足地摸着滚圆的肚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回家呗,守着那两间铺子,爹妈说了,饿不死我。”他说得理所当然,那副憨态,仿佛未来几十年安稳的小老板日子已在眼前铺开,只需他迈开腿走进去便是。
“我和赤木,”云龙接过话头,下巴朝我一扬,眼神投向远处看不见的灯火,“去溪木!那地方够大,够野!我就不信凭我这双拳头,闯不出个名堂!”他捏紧的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蛮劲儿。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出去看看,总比窝着强。”那本翻烂了的《三国演义》里金戈铁马的声响,似乎又在耳边隐隐响起,催促着我走向更广阔的战场。
那一夜,我们围着冰冷的残席,说了比过去一年加起来还多的话。童年溪边偷橘子的惊险,无数次被各自爹娘揪着耳朵从祠堂拎回家的狼狈,还有那些只有我们才懂的、关于未来的狂妄想象……往事像月光下流淌的溪水,清澈又冰凉地漫过脚踝。我们都知道,脚下的路,从明天起就要分岔,伸向截然不同的方向。这顿散伙饭的滋味,混杂着残酒的苦涩和离别的咸涩,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天边刚泛起蟹壳青,沐羽家门口的空地上,就停满了送行的车。沐羽被爹娘和一大堆沾亲带故的乡亲围着,叮嘱、祝福、期盼交织成一张密实的网,将他罩在中央。他穿着那身笔挺得有些扎眼的预备警服,像棵被强行移栽的树,努力挺直腰杆,眼神却忍不住一次次瞟向我们这边。
大树被塞进一辆半新的小轿车,他爹摇下车窗,还在絮叨着“回去好好学记账”。大树隔着玻璃朝我们用力挥手,胖乎乎的脸挤在窗框上,咧着嘴,眼眶却红得像兔子。
我和云龙没有那么多牵绊,只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像两粒急于挣脱枝头的种子。破旧的长途大巴喘着粗气停在村口,引擎盖下喷出浑浊的烟。云龙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晨雾中炊烟袅袅的平远村,那里埋葬了我们所有无法无天的童年。他猛地吸了一口清晨凛冽的空气,像是要把整个故土的气息都吸进肺里,然后狠狠吐出,哑着嗓子低吼:“走!”车门“哐当”一声在我们身后关上,像斩断过去的铡刀。引擎吃力地嘶吼起来,笨重的车身开始缓缓移动。卷起的烟尘扑在车窗上,模糊了车外送行人群的身影,也模糊了沐羽最后望过来的那道目光——那目光里有担忧,有祝福,还有一种我们当时尚不能完全理解的、属于成年人世界的复杂沉淀。
车窗外,熟悉的田埂、老槐树、低矮的瓦房急速倒退,缩成记忆里模糊的布景。我和云龙挤在充斥着汗味、烟草味和劣质皮革味的座位上,谁都没说话。只有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单调声响,固执地叩击着耳膜,一声声,敲打在两个少年空落落的心上。
前方,是传说中霓虹彻夜不眠的溪木市,是万丈红尘,是深不可测的未来江湖。我们像两柄刚开刃的、带着村野莽撞气息的刀,一头扎进了那团庞大而未知的迷雾之中。车尾扬起的尘土在朝阳下翻腾如金,久久不散,像一段旧时光不甘的叹息,目送着两个倔强的背影,决绝地驶向命运的岔路。
第三章: 霓虹巨蟒吞噬的泥娃子
我和云龙像两粒被弹弓射出的泥丸,跌跌撞撞滚落进溪木市这口沸腾的大锅。大巴车门“哐当”一声打开,声浪裹挟着汽油味、香水味和食物发酵的复杂气息,劈头盖脸砸来。高楼如沉默的巨人俯视着我们,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目光线割裂天空。车流如一条永不停歇的钢水铁流,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我和云龙攥紧破旧背包的带子,站在喧嚣的漩涡中心,只觉得脚下的水泥地在旋转——这庞大城市的脉搏,震得我们这两个乡下来的泥娃子心慌气短,彻底迷失了方向。
就在我们像两根无措的木桩杵在街边时,马路对面,一个身影在汹涌人潮中艰难地朝我们挥手。那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叔,腰间还滑稽地系着条沾满油污的围裙,手里竟挥舞着一柄油亮的炒勺!云龙眼睛一亮:“是我叔!”他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拽着我冲过车流缝隙。
“小兔崽子!可算到了!”云龙叔嗓门洪亮,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云龙肩上,又转向我,眼角的皱纹里堆满笑意,“这就是赤木?跟你爹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年掏鸟窝摔断腿,还是你爹把我背回去的!”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瞬间冲淡了陌生城市的冰冷。
大叔的小饭馆藏在喧嚣背后一条窄巷深处。刚坐定,一只粗瓷大碗便“咚”地砸在我面前,里面盛着堆成小山的酱色面条,浓香霸道地直往鼻腔里钻。我挑起一筷子送入口中,鲜、咸、麻、辣,裹着油润的肉臊在舌尖炸开!这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味蕾的混沌——原来食物,竟能如此猛烈地撞击灵魂!故乡的清粥小菜,在这一刻黯然褪色。
我们落脚的地方是饭馆后面一间小屋,原是他女儿的书房。空间狭窄,仅容两张行军床,但收拾得纤尘不染。窗台上甚至还摆着个小小的玻璃瓶,插着一枝半蔫的野花,在昏暗中透出一点倔强的生气。大叔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干净的床铺和被褥:“丫头去省城念大学了,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安心住着!明天一早,跟我去馆子里上工!”
那一夜,我躺在陌生的行军床上,身下是陌生布料的触感,窗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低沉嗡鸣。黑暗里,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而另一种滚烫的东西——对未来的憧憬,却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搅得人毫无睡意。
天未亮透,巷子里已有早起的嘈杂。云龙叔拍门的声音像打更的梆子。我们胡乱抹了把脸,便跟着他扎进饭馆后厨那更汹涌的战场。扑面而来的,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油烟蒸汽、震耳欲聋的灶火轰鸣、锅铲碰撞的金属脆响,还有厨师长那带着浓重乡音的吼叫:“新来的两个!手脚麻利点!洗碗!擦桌子!上菜!”他油光满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油腻的碗碟在冰冷的水流下堆积如山,滑腻的触感令人作呕;沉重的托盘压在胳膊上,穿行在狭窄的桌椅和人腿之间,像在刀尖上跳舞。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廉下的衣衫。
正午时分,阳光斜射进油腻的窗玻璃。我端着滚烫的砂锅走向靠窗的位置,手指被烫得生疼。那桌坐着一对男女,女人纤细的手指捏着银亮的刀叉,腕上一块小巧精致的手表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晃了我的眼。她微微蹙着眉,挑剔地拨弄着盘中的菜。那一刻,我粗布衣下的皮肤仿佛被无数细针扎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铁锈味的自卑猛地攥紧了心脏——原来人,竟能活得如此光洁精致,仿佛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物种。
那砂锅的灼热,像烙铁般烫在掌心。我咬紧牙关,将砂锅稳稳放下,低头退开。转身的瞬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一种近乎蛮横的念头在心底轰然炸响:总有一天,我也要堂堂正正地坐在这样的光里,而不是在它的阴影下卑微地穿梭!
那一天,时间在油污和蒸汽里被拉得无比漫长。当夜幕彻底吞噬了城市的轮廓,我们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间小屋。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楚和疲惫,像散了架的木偶。一头栽倒在硬邦邦的行军床上,连手指都无力动弹。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过来,窗外城市的呼吸依然不知疲倦。在彻底沉入梦乡之前,白天那女人腕表冰冷的光芒,又一次灼痛了我的神经。那束光,比任何鞭策都更锋利,它无声地刻进我疲惫的骨头里,催促着我在这个庞大冰冷的齿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卡榫。这城市的第一课,以腰酸背痛为代价,却在我心底埋下了一颗滚烫的、不甘蛰伏的火种。
第四章: 恶虎登门
溪木市初秋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锡水,黏糊糊地泼在油腻腻的巷子里。云龙叔的小饭馆里,油烟机喘着粗气,勉强吞吐着后厨翻滚的白雾。我和云龙正埋首在堆积如山的碗碟之间,双手浸在漂着油花的冷水里,搓洗着昨夜繁华褪尽后的残羹冷炙。汗水混着蒸汽,顺着额角淌下来,滴在油污的水槽里。
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忙碌间隙,店门口那片油腻的塑料帘子被一只粗壮的手臂猛地掀开,撞得门框上的铃铛发出一串惊慌失措的乱响。
五条人影堵住了门框里涌入的光线。为首那人,剃着青皮头,一道扭曲的蜈蚣疤从额角爬过眉骨,一直钻进耳后的头发茬里,正是虎哥。他眼神扫过逼仄拥挤的店面,像刀子刮过砧板上的肉,最终钉在柜台后正埋头算账的云龙叔身上。
“老东西!”虎哥的声音炸雷一样在闷热的空气里爆开,震得墙上挂着的油腻菜单簌簌发抖,“日子到了,该交数了!”
云龙叔慌忙抬起头,脸上瞬间堆起讨好的、几乎要滴下油来的笑容,小跑着迎上去:“哎哟虎哥!您看……这、这才几天功夫?上次的份子钱,我这儿账还没捂热乎呢……”
“上次?”虎哥嗤笑一声,嘴角歪斜着,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那是清上个月的账!今天,收的是下个月的‘平安钱’!”他故意把“平安”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刺骨的寒意。
云龙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干涸的泥块。他搓着手,腰弯得更低,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哀求:“虎哥,您抬抬手……这段日子实在清淡,进账少得可怜,钱都压在进货上了,手头真是……”
“少他妈给老子哭穷!”虎哥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云龙叔脸上,“谁家生意好?都像你这么哭丧着脸,兄弟们喝西北风去?这条街上谁不交?就你他妈骨头硬?”他向前逼近一步,胸膛几乎顶到云龙叔的鼻尖,“痛快话,交还是不交?”
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锐,惊得角落里几个食客慌忙缩起脖子,匆匆扒拉完碗里的饭,丢下几张零钞就溜了出去。
“交!肯定交!”云龙叔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是……宽限几天,就几天!三天!三天后我凑齐了,亲自给您送去!”
虎哥阴鸷的目光在云龙叔汗涔涔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如同审视一只待宰的羔羊。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三天?行,老子给你这个脸。三天后见不着钱……”他猛地抬手,食指狠狠戳向四周油腻的墙壁和破旧的桌椅,“老子就把你这破窝棚,一块砖一块瓦地拆干净!让你连个哭的地儿都没有!”
这赤裸裸的威胁,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站在后厨门口的云龙心里。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臂上虬结的青筋猛地贲张起来,如同盘踞的怒龙。他攥着抹布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那双眼睛里燃起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直直射向耀武扬威的虎哥。
厨师长眼疾手快,粗糙的大手铁钳般死死扣住他的小臂,低沉急促的声音压成一线,“别犯浑!”
这一拉一喊,却正被虎哥看个正着。他嘴角咧开一个更残忍的弧度,带着几个手下,大摇大摆地拨开挡路的凳子,径直朝后厨门口逼来。他停在了云龙面前,两人几乎鼻尖对着鼻尖。虎哥身上那股劣质烟草混合着汗酸的浓重体味,熏得人作呕。
“呵?怎么着?”虎哥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云龙紧绷的身体和喷火的眼睛,语气充满了戏谑,“新来的小杂毛?骨头挺硬啊?不服气?”
话音未落,他那只戴着粗大金戒指的手,带着侮辱性的轻佻和不容置疑的力道,“啪啪啪”地在云龙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那声音在骤然死寂的饭馆里格外清脆、刺耳,像鞭子抽在空气里。
云龙的牙关猛地咬紧,腮帮子剧烈地鼓动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在右臂,厨师长几乎要按不住他暴起的冲动!那只被拍打的脸颊迅速泛起屈辱的红色。
“虎哥!虎哥息怒!”云龙叔魂飞魄散,几乎是扑过来,用整个身体死死挤进两人之间,双臂张开护住身后的云龙,声音带着哭腔,“小孩子不懂事!乡下刚来的泥腿子,没见过世面,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把梗着脖子的云龙往后推搡。
虎哥的目光在云龙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又剐了几下,那眼神如同在掂量一件玩物的价值。终于,他鼻腔里重重哼出一股气,带着浓重的鄙夷:“管好你这条野狗!下次再敢龇牙,老子就替你扒了他的皮!”他撂下狠话,又狠狠瞪了一眼几乎要挣脱束缚的云龙,这才转身,带着手下扬长而去。塑料帘子被粗暴地甩下,发出垂死般的哗啦声。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巷子口,云龙叔紧绷的身体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猛地垮塌下来。他扶着油腻的灶台边缘,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灰败。
“叔……”云龙的声音嘶哑,带着未消的戾气和不解,眼睛还死死盯着门口。
“别问了,”云龙叔疲惫地摆摆手,声音沙哑得厉害,“这帮畜生……是‘天星帮’的人。”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眼神里充满了无力与恐惧,“溪木市的天,早就是他们的了……四只大爪子,分抓东南西北四片地界。刚才那个虎爷,就是西边白虎堂的三当家,出了名的心黑手狠……他们想收多少就收多少,想什么时候收就什么时候收……报警?”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报过的……有用吗?人还没进局子,报信的人就先遭了殃……他们盘根错节,像张巨大的蜘蛛网,谁也碰不得……”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认命的绝望,沉沉地坠落在弥漫着油烟和屈辱的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后厨里,只剩下排风扇徒劳的嗡鸣,和油锅里偶尔炸开的一两个油泡的噼啪声。云龙依旧僵立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拳头死死攥着,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烙下几道月牙形的、渗血的凹痕。他死死盯着虎哥消失的方向,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淬了冰、淬了毒,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锁定了猎物的孤狼。那屈辱的拍打声,仿佛还在油腻的空气里回荡,一下,又一下,敲碎了他对这个城市最后一丝天真的幻想。灶上那锅滚油,正发出愈发刺耳的、濒临爆沸边缘的滋滋声。
第五章:夜袭
虎哥砸了云龙叔叔的铺子,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云龙。
那个夜晚,空气沉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死死裹住人,一丝风也透不进来。云龙在我旁边那张咯吱作响的旧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是随时要散架。黑暗中,我甚至能听见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磨得人心头发紧。虎哥白天那张嚣张跋扈的脸,还有他临走时一脚踹翻云龙叔叔那筐水果时四溅的汁水和哄笑,此刻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反复冲撞,带着血腥味的屈辱挥之不去。
我叹了口气,摸索着坐起身,在床头柜上窸窸窣窣地找到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劣质打火机“嚓”地一声,蹿起的火苗猛地撕开黑暗,短暂地照亮了云龙的脸——那双眼睛布满血丝,瞳孔深处却像烧着两团幽暗的火炭,灼热而骇人。我把烟递过去,火苗摇曳着,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睡不着就别硬躺了。”我的声音干涩,喉咙里像堵了把沙。
云龙几乎是抢过那支烟,狠狠塞进嘴里,猛嘬两口。烟头的红光骤然炽亮,映着他扭曲的眉眼,瞬间又暗下去。他吐出的烟雾浓得化不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生铁,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操他妈的虎哥!老子迟早把他踩在脚底下!让他跪着把地上的烂果子舔干净!让他把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吞回去!”
我沉默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喉咙发痒。“忍忍吧,”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人家什么势?手底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我们两个……拿什么跟人家碰?”
“忍?”云龙猛地转过头,黑暗中那两点火星般的目光直直烧过来,“我叔的铺子白砸了?我白挨那顿打了?这口气不出,我他妈还算个人?”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拉破的风箱,那股子近乎疯狂的恨意几乎要破膛而出,烧毁眼前的一切。这怒火如此猛烈,我知道任何劝解此刻都是徒劳,只会像油泼进火堆里。
“行,”我掐灭了烟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在指尖彻底熄灭,沉入更深的黑暗,“要干,就得干成。不能像没头苍蝇,把自己也搭进去。”我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得知道他在哪落脚,知道他什么时候落单,知道他的命门在哪。”
夜,在无声的密谋里,显得更黑,也更沉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蒙上了一层灰翳。白天在餐馆里,油烟机轰鸣掩盖不住心头的沉重。下了班,我和云龙便成了城市阴影里的幽魂,在油腻腻的小饭馆角落竖起耳朵,在棋牌室乌烟瘴气的喧哗旁沉默地喝茶,在台球厅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虎哥的名字像带着钩子,从那些醉醺醺的吹嘘、刻意的压低声音、甚至是不经意的抱怨里被我们一点点钩出来。终于,一个模糊的地址在混乱的信息流里逐渐清晰——城东老区深处,一条污水横流、终年弥漫着垃圾酸腐气味的窄巷尽头,一栋墙皮剥落得厉害的三层旧楼。
我们开始像幽灵一样在那片区域游荡。黄昏,当夕阳吝啬地给破败的楼房镶上最后一道惨淡的金边,巷口便成了我们的据点。我们缩在废弃报亭的阴影里,或者蹲在对面杂货店油腻的台阶上,目光死死锁住那栋旧楼黑洞洞的单元门。日子一天天过去,虎哥的生活轨迹像一张模糊的底片,在无数次枯燥的、提心吊胆的窥视中,被我们一点点强行显影——他常在深夜被几个醉醺醺的小弟架回来,骂骂咧咧地甩开搀扶,脚步踉跄地消失在门洞里。酒精,成了他归巢时最明显的标记,也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破绽。
那天晚上,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酝酿着一场迟迟不落的暴雨。我和云龙再次隐入巷口那家关了门的五金店屋檐下的浓重阴影里。黑暗中,云龙的手伸过来,触感冰凉而坚硬——是两根用旧报纸仔细裹缠过的短棍。我接过,粗糙的报纸纤维摩擦着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却无法冷却掌心不断渗出的黏腻冷汗。棍子不沉,握在手里,却像有千斤重。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远处街市的喧嚣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近处只有污水沟里老鼠窸窣爬过的细微声响,还有我们彼此压抑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巷口昏黄的路灯光线被污浊的空气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终于,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哗和杂乱的脚步声刺破了夜的粘稠。几个歪歪扭扭的身影出现在巷口的光晕下,簇拥着中间那个最为高大的身躯。虎哥!他敞着怀,露出刺青虬结的胸膛,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像个笨重的提线木偶,全靠旁边两个同样东倒西歪的小弟勉强架着。
“妈的……废物……都他妈……废物!”虎哥含混不清地咆哮着,猛地一甩胳膊,把两个搀扶的小弟推了个趔趄。他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像艘随时要倾覆的破船,一步三晃地朝着黑洞洞的单元门挪去。那两个小弟互相搀扶着,骂骂咧咧地转身,脚步声歪斜着消失在巷口另一端。
就是现在!
我和云龙像两颗从阴影里射出的子弹,猛地弹射出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呼啸的风声。几步就扑到了虎哥身后,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汗臭扑面而来。云龙动作更快,裹着报纸的短棍带着全身的力气和积压了无数日夜的恨意,狠狠砸向虎哥的后腰!同一瞬间,我的棍子也朝着他支撑身体的右腿膝盖窝猛扫过去!
“呃啊——!”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骨肉撞击声和虎哥一声短促的痛吼几乎同时炸响!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个趔趄,轰然撞在冰冷的单元铁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他扶着门,艰难地扭过半边身体,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最初的剧痛和茫然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暴怒取代,充血的眼睛在昏暗中扫向我们,像受伤野兽垂死时迸发的凶光。
“小……杂种?!”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
没等他完全转过身,云龙的第二棍带着风声又砸向他肩膀。但这一次,虎哥动了!他根本不顾那砸下的棍子,身体猛地一矮,像头被激怒的公牛,借着前冲的势头,那只穿着厚重皮靴的大脚带着一股恶风,结结实实地蹬在我的小腹上!
“嘭!”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猛地撞进来。眼前瞬间一黑,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然后猛地抛向半空!剧痛像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尖叫着抗议。我像个被抽空了填充物的破布娃娃,整个人离地向后摔飞出去,重重砸在身后冰冷湿滑的砖墙上,又软绵绵地滑落在地。后脑勺磕在墙上,嗡的一声,世界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棍子脱手飞出去老远,掉进污浊的水沟里。我蜷缩在墙角,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视野里一片模糊摇晃的色块,只剩下腹部那要命的、撕裂般的疼痛死死攫住我所有的意识。
“我操你妈!”云龙看到我倒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手中的棍子发疯似的朝虎哥头上、背上砸去。虎哥硬挨了几下,肩膀和手臂的肌肉虬结贲张,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猛地转身,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云龙,低吼一声,张开双臂,如同巨蟒般瞬间箍住了云龙的身体!巨大的力量差距在酒精的削弱下依然悬殊。云龙被他死死抱住,双脚离地,徒劳地挣扎踢打,手中的棍子再也挥不下去。
“找死!”虎哥咆哮着,腰背猛地发力,一个凶狠的抱摔!云龙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像个沉重的麻袋,“砰”地一声闷响,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尘土飞扬。巨大的冲击力让云龙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这一摔震散了。
虎哥庞大的身躯随即扑了上去,沉重的膝盖狠狠顶在云龙胸口,将他死死压住。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朝着云龙的头脸砸落!一下!又一下!沉闷的皮肉撞击声在死寂的巷子里清晰得可怕。
“呃……”云龙徒劳地抬起手臂格挡,每一拳落下,都让他的身体痛苦地抽搐一下。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沉浮,但墙角冰冷的触感和云龙那边传来的沉闷击打声,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神经。不能倒下!不能!
一股蛮横的力气不知从何处涌出,压倒了腹部的剧痛和眩晕。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手脚并用地挣扎爬起,目光死死锁住虎哥那粗壮的、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脖颈。我踉跄着扑过去,像一头绝望的困兽,从背后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双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绞紧!手臂下的肌肉坚硬如铁,带着搏动和灼热,我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虎哥的咆哮瞬间变成了被扼住咽喉的嗬嗬声,他挥向云龙的拳头停滞在半空。
“呃啊——!”他猛地挣扎,巨大的力量几乎将我再次甩开。我双脚死死蹬住地面,身体后仰,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挂了上去,拼了命地往后拖拽!我的手臂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虎哥被我勒得被迫后仰,重心不稳,加上酒精的麻痹,庞大的身躯终于轰然向后栽倒,重重地摔在肮脏的地面上,激起一片尘土。
云龙抓住这千钧一发的喘息机会,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他捡起掉落在旁的棍子,没有丝毫犹豫,高高举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所有被砸碎的尊严和喷薄的恨意,朝着虎哥的头颅,狠狠砸下!
“噗!”
一声闷响,如同熟透的西瓜被重物砸开。棍子落点处,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在昏黄的路灯光下呈现出浓稠、粘腻的暗红色,迅速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满是横肉的脸上蔓延开来。
虎哥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嗬”声,那双原本凶戾的眼睛瞬间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茫然。他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但刚抬起上半身,又无力地摔了回去。
我和云龙没有半分迟疑,像两头被逼到绝境终于撕开猎物的狼,棍棒带着风声和粗重的喘息,一下,又一下,朝着地上那具失去反抗能力、只能发出痛苦呻吟的躯体砸落!棍棒撞击在皮肉和骨头上的闷响,虎哥断续的、含混不清的哀嚎,还有我们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混杂在一起,成了这条肮脏后巷里唯一的主旋律。直到他彻底瘫软在地,除了身体偶尔无意识的抽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巷子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我们两人如同濒死般剧烈而粗重的喘息,在闷热的空气中回荡。汗水浸透了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拄着膝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小腹深处那团依旧灼烧的剧痛。棍子早已不知何时脱手掉在污水中。
云龙脸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凶狠,但更多的是一种虚脱般的茫然。他猛地一脚踹在虎哥软绵绵的腿上,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行撑出来的凶狠:“听着!从今往后,再敢去我叔铺子那片儿晃悠,再敢收一分钱保护费……”他俯下身,沾着血的脸逼近虎哥血肉模糊的脑袋,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妈都不认得你!听见没有?!”
地上的虎哥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微弱的、带着血沫的呼吸声。
云龙直起身,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凶狠,有后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猛地一拽我的胳膊:“走!”
我们互相搀扶着,几乎是拖着身体,跌跌撞撞地逃离那条散发着血腥、汗臭和垃圾酸腐味的后巷。身后,只有那摊在昏黄光晕下缓慢扩大的暗红污迹,以及虎哥沉重而断续的呼吸,证明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残酷的搏杀并非幻觉。
转过一个街角,远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地方,我们才敢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停下。路灯的光晕将我们疲惫不堪的身影拉得扭曲细长。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蹭上的灰尘和血迹,黏腻地糊在脸上、脖子上,让人一阵阵发冷。我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像刀割一样,每一次吸气都牵动小腹深处那团顽固的、闷烧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云龙靠着墙,胸膛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他抹了一把脸,手上暗红的血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他侧过头,看向我,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妈的……”他喘了口气,似乎在努力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得亏……得亏那王八蛋今晚灌得够多……身子都软了……”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后知后觉的惊悸,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余颤,“不然……就凭我们俩……怕是真得……交代在那儿了……”
巷口的冷风卷着纸屑打着旋,吹过我们汗湿的脊背,激起一阵寒颤。远处城市的霓虹依旧没心没肺地闪烁,将我们身后那条吞噬了暴力和恐惧的窄巷,彻底淹没在巨大而冷漠的阴影里。
第六章: 血债难偿
餐馆后厨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隔夜泔水和廉价油烟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像裹尸布上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感。我和云龙刚踏进油腻腻的门槛,劈头盖脸撞上的,就是云龙叔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他站在油腻的灶台前,手里攥着把豁了口的菜刀,刀尖无意识地戳着案板上一块发白的肥膘,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们身上,尤其是云龙。
空气凝固了。锅灶的余温闷着人,汗水沿着鬓角滑下来,又冷又腻。后门敞着,天光灰白地漏进来,却驱不散这方寸之地浓稠的寒意。
“回来了?” 叔叔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刮着人的神经。他眼睛没离开云龙的脸,“昨晚上……城东巷子里那事儿……”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攥着刀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把木头捏碎,“……是不是你们干的?”
云龙的脊梁骨,在那一瞬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猛地抬起头,下颌的线条刀削般冷硬,迎着叔叔那刀子似的目光,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狭窄油腻的后厨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是我干的!他虎哥砸你的摊子,打我的人,这口气,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咽不下!”
“轰——” 一声闷响。菜刀被叔叔狠狠掼在油腻的案板上,刀刃深深嵌进木纹里,刀柄兀自震颤不休。他整个人像是被这句话瞬间抽干了力气,又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脸上那点强撑的平静轰然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灰败和暴怒。
“你……你……” 叔叔指着云龙,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撕裂屋顶那层积年的油污,“云龙!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那是虎哥!白虎堂的虎哥!你当是碾死只蚂蚁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喘得像个破风箱,额角青筋蚯蚓般暴突出来,“你这不是报仇!你这是挖坑埋你亲叔!你这是把咱们叔侄几个,往死路上逼啊!逼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那绝望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戳进我和云龙的耳膜里。我喉咙发紧,想开口,却发觉自己像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那沉重的、几乎压垮人的负罪感,昨夜巷子里虎哥的血腥味都没这么浓烈。
“一人做事一人当!” 云龙梗着脖子,眼睛赤红,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依旧执拗地迎着叔叔暴怒的目光,“祸是我闯的,命我扛!他虎哥有本事,就冲我来!皱一下眉头我不是人!”
“放屁!” 叔叔猛地一巴掌拍在油腻的案板上,震得上面的碗碟哐啷乱跳。他脸上的灰败被更汹涌的怒意冲刷,眼神里除了愤怒,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痛心,“一人当?你当得起吗?!你当你是什么?金刚不坏?还是有三头六臂?那是白虎堂!人家要碾死你,比碾死只臭虫还容易!你这性子……你这性子迟早要把小命丢在阴沟里!连带着把我们都拖下水,死无葬身之地!” 他吼得声嘶力竭,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云龙脸上。
云龙嘴唇翕动,还想争辩,却被叔叔粗暴地挥手打断。那动作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他不再看我们,颓然地佝偻下腰,仿佛刚才那通爆发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颤抖着手,从油腻的围裙内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同样油腻、边缘磨损严重的旧皮夹子。他哆嗦着打开,从里面抽出两张皱巴巴、沾着油渍的百元钞票。那动作缓慢又沉重,像在进行某种祭奠。
两张皱巴巴的钞票,被他重重地拍在同样油腻的案板边缘。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我和云龙的心上。
“拿着!” 叔叔的声音嘶哑,低了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像一块冰冷的铁,“赶紧走!现在就走!这地方……你们一天都不能再待了!”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云龙,又落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着绝望、担忧,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趁那瘟神还躺在窝里养伤,趁他还没查到你们头上……能走多远走多远!找个耗子洞藏起来,等这阵要命的风头……彻底刮过去!”
云龙死死盯着那两张钱,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鼓起来。他猛地抬眼,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叔!我们走了,他找上门来,你怎么办?!”
叔叔嘴角抽搐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眼神空洞地望向门外灰蒙蒙的天光:“一时半会儿……他差不到我头上。他那条命金贵着呢,养伤也得十天半月。这铺子……还能撑几天清净。”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或者,去青龙堂的地盘。”
青龙堂!这三个字像淬毒的针,刺得我眼皮一跳。这片街面上,谁不知道青龙堂和白虎堂是死对头?两家为了地盘,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那地方对我们而言,是龙潭,也是唯一可能存在的、带着倒刺的避风港。
“对,青龙堂……” 叔叔喃喃重复,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他们和白虎堂是世仇,针尖对麦芒……你们去了那边……虎哥的人,轻易不敢把手伸过去。起码……能保住小命。”
他不再说话,只是疲惫地挥挥手,那手势像在驱赶不祥的阴云,又像在斩断最后的牵连。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们一个瞬间佝偻下去、仿佛老了十岁的背影,沉默地面对着那口冰冷的铁锅,锅底还残留着昨夜凝结的油污。
我和云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涛骇浪后的死寂和茫然。谁也没再说话。两张沾着油渍的钞票,像烧红的烙铁,被我紧紧攥在手心,烫得掌心生疼。我们默默地转身,离开了这弥漫着绝望气息的油腻厨房,离开了那个瞬间坍塌的、唯一的庇护所。
逼仄潮湿的出租屋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霉变的混合气味。我们像两个被抽掉筋骨的木偶,机械地往两个破旧的帆布包里塞着仅有的几件衣物。动作僵硬而麻木,每一次折叠都发出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操!” 云龙突然狠狠地把一件衣服摔在床上,帆布包发出一声闷响。他猛地转过头,眼睛里的血丝红得骇人,像两簇烧尽的炭火余烬,死死盯着我,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亡命徒才有的狠戾,“这祸,是咱俩一块儿闯的!现在倒好,拍拍屁股滚蛋,把天大的雷留给我叔扛?他妈的……”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早知道,昨晚巷子里,就该一棍子敲碎他天灵盖!直接送他见阎王!省得现在……留这么个祸害,连累我叔!”
我惊得猛地抬头,手里的衣服滑落在地。后背瞬间爬满一层冰冷的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脸上那瞬间闪过的、毫无掩饰的杀意,冰冷刺骨,比昨夜巷子里的血腥味更让我胆寒。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云龙?
云龙似乎被我的反应刺痛了,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飞快地别开脸,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塞进包里,动作粗鲁。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刻意掩饰的烦躁和懊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行了行了,当我放屁!吓唬谁呢?我他妈哪有那个胆子杀人……就是……”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声音闷闷的,“就是后悔!肠子都他妈悔青了!昨晚……揍完那王八蛋,就不该图一时痛快,在他耳朵边上吼那句‘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更不该……更不该让他看清我的脸!”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脑袋,声音里充满了沮丧和自我厌弃,“装逼过头了!真他妈蠢到家了!现在好了,跑路的是我们,提心吊胆等死的,是我叔……”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往包里塞着东西,拉链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我默默捡起自己掉落的衣服,手指冰凉。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在裤兜里硌着大腿,像两块耻辱的烙印。祸是我们一起闯的,雷却留给了最不该承受的人。这沉甸甸的负罪感,比背上这破包沉重千百倍。
我们沉默地背上行囊。帆布带子勒进肩膀的皮肉里,沉甸甸的,里面装的不只是几件破衣烂衫,还有洗刷不掉的恐惧和如山般压下的愧疚。再次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口,喧闹的市声扑面而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城市的脉动在脚下震颤,高楼冷漠地俯视着我们这两个渺小的逃亡者。
青龙堂的地盘在城市的另一端,一个笼罩在灰色传说里的地方。去哪里?怎么活?前路茫茫,浓雾深锁,每一步都可能踩中看不见的地雷。
“走吧。” 云龙的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车流如织的马路,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块生铁。那里面没有了昨晚巷战时的狠劲,也没有了在叔叔面前强撑的倔强,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只能向前纵身一跃的绝望。
“嗯。”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除了向前,我们无路可走。就这样回去?在乡亲们讥讽的唾沫星子和戳脊梁骨的笑话里,像两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一样爬回去?那比死在虎哥手里,更让人无法忍受。
我们汇入浑浊的人流,像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裹挟着,朝着那个充满未知凶险的“青龙堂”方向,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与过去安稳的生活做最后的切割。身后,那个承载着短暂安稳的油腻小餐馆,那个被我们亲手推入绝境的叔叔,还有昨夜巷子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恐惧,都迅速被城市巨大的、冷漠的阴影所吞噬。
前方是龙潭虎穴,身后是万丈深渊。背负着沉重的行囊和更沉重的罪责,我们只能走向那片传说中能“保命”的灰色地带,去赌一个渺茫的、带着血腥味的明天。
第七章: 血色霓虹下的匕首
青龙堂的地盘,连空气都带着一股生铁和劣质香精混合的腥气。巨大的霓虹招牌像垂死的巨兽,在暮色里挣扎着吞吐猩红与幽蓝的光,粗暴地涂抹在油腻的柏油路上、斑驳的墙皮上,也涂抹在我们这两个背着破包、满身风尘与晦气的异乡客身上。车站旁苍蝇馆子的劣质面条糊在胃里,沉甸甸的,像灌了铅。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喧嚣的街头游荡,仿佛两片被潮水冲上陌生险滩的枯叶,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恐惧边缘。
“操!” 云龙低低骂了一句,声音干涩。他停下脚步,目光像淬了火的钉子,死死钉在不远处一家喧嚣震天的歌舞厅门口。巨大的玻璃门内,光怪陆离的旋灯切割着扭动的肢体,震耳欲聋的鼓点捶打着耳膜,昂贵的香水味混杂着酒精的甜腻,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门外,是污水横流的人行道,是步履匆匆、面目模糊的底层挣扎,还有我们这两个格格不入、连落脚地都没有的逃亡者。天堂与地狱,仅隔着一道旋转的玻璃门。
就在这时,那扇流光溢彩的玻璃门被粗暴地撞开。一群明显灌多了马尿的混混勾肩搭背地涌出来,骂骂咧咧,脚步虚浮,像一群闯入人类世界的醉醺醺的鬣狗。刺鼻的酒气瞬间盖过了街上的所有气味。
“妈的,又是群没爹娘教的杂碎!” 云龙啐了一口,眼底翻涌着昨夜巷战未熄的戾气和连日逃亡积累的暴躁。他烦躁地扯了一下肩上的破背包带子,转身就想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刻在我们骨髓里的生存法则。
可就在我们抬脚的瞬间,一声尖锐短促的惊呼刺破了嘈杂的背景音。
“放开我!”
声音来自那群醉鬼的方向。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瘦小的混混,正涎着脸,死死拽着一个女孩纤细的手腕,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那女孩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裙,在浓妆艳抹的霓虹背景里,干净得像误入泥潭的初雪。她挣扎着,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绷紧。
“小妞……别……别不给面子嘛……” 混混喷着酒气,另一只爪子肆无忌惮地就往女孩单薄的肩头摸去。
“滚开!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女孩的声音带着颤音,强装的镇定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不堪一击。
“嘿嘿……你爹?天王老子来了……今晚也得陪哥哥喝一杯!” 混混显然被酒精烧坏了脑子,根本不管不顾,那只肮脏的手变本加厉地抓向她胸前的衣襟!刺啦一声细微的裂帛声响起,女孩的惊叫瞬间拔高,变成了绝望的哭喊:
“救命——!”
那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和云龙的耳膜!我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云龙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紧绷的肌肉里,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发紧:“云龙!别……”
“别管?!” 云龙猛地扭头瞪向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昨夜巷子里未干的鲜血、叔叔绝望的嘶吼、还有此刻眼前这赤裸裸的暴行,瞬间熔合成一团足以焚毁理智的烈焰!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牙缝里迸出野兽般的低吼:“这他妈都能忍,老子裤裆里的东西是白长的?!”
最后一个字音未落,他整个人已像一张拉到极限骤然崩断的硬弓,猛地弹射出去!动作快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挟裹着怒火的残影。那个正撕扯女孩衣襟的混混甚至没看清来人,只觉一股恶风扑面,紧接着,一个裹挟着全身重量和所有憋屈愤怒的拳头,如同攻城锤般狠狠砸在他布满酒气的侧脸上!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混混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整个人像个破麻袋似的离地向后飞起,重重砸在歌舞厅冰冷的玻璃外墙上,又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另外两个醉醺醺的混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脸上猥琐的笑容僵住,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暴怒取代。他们像两头被激怒的蠢熊,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踉踉跄跄地就要扑上来。
“走!” 云龙看都没看地上那个死狗般的混混,一把抓住惊魂未定、吓得浑身发抖的女孩冰凉的手腕,转身就朝着旁边一条狭窄幽深、堆满垃圾的巷子冲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身后混混狂怒的叫骂。来不及多想,我紧跟着云龙,一头扎进了那条散发着浓烈腐臭和尿臊味的黑暗巷弄。身后,混混们笨拙的脚步声和污言秽语的叫骂紧追不舍。
黑暗成了唯一的掩护。我们像三只慌不择路的耗子,在迷宫般纵横交错的狭窄巷道里狂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垃圾腐败的恶臭。云龙死死攥着女孩的手腕,拖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女孩的布鞋踩在湿滑黏腻的地面上,几次差点摔倒,都被云龙硬生生拽住。
转过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拐角,借着远处高楼投射过来的一点微弱天光,云龙猛地推开一扇早已腐朽、虚掩着的破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快!进去!” 云龙低吼着,几乎是连拖带抱地把女孩推进了门内黑暗的空间。我也紧跟着闪身而入,反手用尽力气死死顶住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后背死死抵着粗糙、布满尘土的木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门外,混混们杂乱的脚步声和暴躁的叫骂声由远及近,像索命的鼓点敲打在耳膜上。
“妈的!跑哪去了?”
“搜!给老子搜!非扒了那小子的皮!”
“还有那个小娘们……”
脚步声在门外徘徊、咒骂,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那扇破门就会被粗暴地踹开。我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云龙挡在女孩身前,像一堵沉默的墙,黑暗中,我依稀看到他紧握的双拳和绷紧如铁的肩背线条。女孩蜷缩在角落里最深的阴影里,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微弱地传来,像濒死小兽的呜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门外的叫骂声和翻找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巷子深处。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嗡”地一声松弛下来。我双腿一软,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个狭小、破败的空间。只有我们三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在黑暗中交织。
“……谢……谢谢你们。”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柔软的声音,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声音是从墙角最深的阴影里传来的。
我和云龙同时循声望去。
借着门板缝隙和破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那一点点微弱、浑浊的光线,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缓缓抬起了脸。
那一瞬间,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污渍和泪痕弄脏了她苍白的脸颊,几缕汗湿的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掩盖那张脸本身惊人的美丽。那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带着脆弱感的美丽,像淤泥深处骤然绽放的白色刀锋花,又像易碎的琉璃,在黑暗中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光。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此刻还残留着惊恐未褪的水光,像蒙着雾气的寒潭,深不见底。鼻梁挺直,嘴唇小巧而缺乏血色,微微颤抖着。
云龙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那张脸,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呼吸似乎都停滞了,连刚才搏斗时那股子凶狠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惊艳。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数秒,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慌忙别开了视线,耳根却在昏暗的光线下可疑地泛了红。
“没……没事。” 云龙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点笨拙的局促,“这帮杂碎……该打!”
女孩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污迹,动作带着一种我见犹怜的脆弱。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叫苏云。” 她顿了顿,那双蒙着水雾的眼睛在昏暗中看向我们,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你们……是刚来这边吗?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嗯。” 我应了一声,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云龙也瓮声瓮气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黑暗似乎拉近了距离。简单的交谈,几句关于刚才惊险的感慨,几句对这片混乱地界的吐槽,竟意外地顺畅起来。苏云的声音很轻,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听着我们语焉不详地提及“刚来”、“没地方落脚”,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
沉默了片刻,苏云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站起身。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动作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本能的优雅。她看向我们,目光扫过我们肩上沉重的破包,扫过我们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茫然,声音清晰而柔和,像黑暗中伸来的一根橄榄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
“这里……不安全,他们可能还会回来找。” 她微微顿了一下,目光在云龙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你们……要是不嫌弃,先去我那儿避避吧?就在附近,总比待在这破地方强。”
第八章: 夜宴荆棘丛
那条充斥着尿臊味和垃圾腐败气息的窄巷,仿佛还在我们鞋底的纹路里散发着余臭。苏云纤细的身影走在前面,穿过几道被霓虹灯染成病态紫红色的街口,拐进一条截然不同的街道。这里的路宽敞得能跑马,行道树修剪得像列队的士兵,巨大的法桐枝叶在精心布置的地灯照射下,投下森严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陌生的、冰冷的香气,是昂贵的草木香氛,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然后,她停在一扇巨大的、雕琢着繁复藤蔓与兽首的黑色铁艺大门前。冰冷的金属在门灯下泛着幽光。苏云抬手按了一下旁边不起眼的按钮。无声无息地,沉重的铁门像巨兽的嘴巴,缓缓向内滑开。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草坪在月光和精心布置的景观灯下,铺展成一片流动的、近乎不真实的绿毯,一直延伸到远处一栋巍峨的白色建筑脚下。那建筑有着高耸的穹顶、巨大的落地窗和罗马柱,像一座微缩的宫殿,在夜色中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光。仅仅是门口几盏造型古朴的铜灯,其精致繁复的程度,就足以买下我们老家整个村子。我和云龙像两根被钉在原地的木桩,背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带来一种近乎荒诞的痛感。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令人眩晕的奢侈味道。我们甚至不敢用力踩脚下那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石板路,生怕留下一点属于贫民窟的污迹。
沉重的大门在我们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混乱、属于我们的世界。门厅高得能跑马,脚下是冰冷光滑、带着天然云纹的黑色大理石,光可鉴人。巨大的水晶吊灯从穹顶垂落,成千上万颗水晶折射出冰冷璀璨的光芒,像冻结的星辰瀑布,倾泻而下,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刺得我们眼睛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木料、皮革和鲜花的奇异香气,干净、冰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一个穿着剪裁极其合体黑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几乎全白的老人,像从阴影里无声滑出的幽灵,瞬间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身板挺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苏云略显凌乱的裙角和沾着灰尘的布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成一种滴水不漏的恭敬,但那份恭敬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审视和压迫感。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们这两个穿着廉价衣物、背着破旧背包、浑身散发着底层狼狈气息的不速之客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掠过云龙裤脚上干涸的泥点,扫过我袖口不知何时蹭上的油污,最后落在我那双在巷子里狂奔后沾满污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廉价运动鞋上。云龙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像艰难地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脸颊的肌肉瞬间绷紧。
“小姐!”老人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您这大晚上的,跑到哪里去了?老爷急得不行,差点就要派人把整个城东翻过来了!” 他说话时,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我们,那份审视像无形的蛛网,缠绕得人喘不过气。
苏云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挡住了福伯那过于锐利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和疲惫:“福伯,没事,就是在附近……散散心,不知不觉走远了,忘了时间。” 她顿了顿,手指下意识地拢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鬓发,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在梦克歌舞厅外面……遇到几个喝醉的流氓,差点出事。” 她抬手指了指我和云龙,“多亏了这两位小兄弟,路见不平,救了我。”
“什么?!” 福伯那张刻板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骤聚的乌云。鹰隼般的目光陡然变得异常锐利冰冷,像淬了毒的匕首,猛地刺向虚无的空气。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整个门厅,连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风暴般的雷霆之怒:“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杂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连小姐您都敢碰?!” 他猛地直起身,眼神里寒光四射,带着一种生杀予夺的冷酷,“小姐放心!我立刻带人去查!就是把那破歌舞厅掘地三尺,也要把不长眼的东西揪出来!剥了他的皮给小姐出气!”
那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像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划过。我和云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后背瞬间爬满一层细密的冷汗。这哪里是管家?分明是执掌生杀令的阎罗!
“福伯!” 苏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这事不急!先放一放!” 她转向我们,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那笑容在福伯带来的巨大压力下显得有些苍白,“你们先跟福伯去客厅休息一下,我去换身衣服就下来。” 她又转向福伯,语气恢复了那种主人般的从容,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对了,先给爸爸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平安回来了,让他别担心。还有,吩咐厨房准备些夜宵吧,两位小兄弟……也饿了。”
“是,小姐。” 福伯躬身应道,那瞬间爆发的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被完美的恭敬面具覆盖。他转向我们,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请”的手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依旧像冰冷的探照灯:“二位,这边请。”
我们像两个被押解的囚徒,在福伯无声的引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宽阔得令人心慌的回廊。墙壁上挂着巨大的、色彩沉郁的油画,画框是厚重的鎏金。墙角立着比人还高的青花瓷瓶,釉色冷冽。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死寂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推开两扇沉重的、镶嵌着繁复铜饰的胡桃木门,一个更大的空间展现在眼前。
客厅。
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眼前所见。这更像是一个宫殿的缩影。穹顶高悬,绘着模糊不清的神话场景。巨大的水晶吊灯比门厅的更华丽,流淌着令人窒息的光芒。沙发是深色的、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皮质,宽大得能躺下几个人。茶几是整块通透的玉石,光洁得能映出天花板的倒影。壁炉上方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图,那老虎的眼睛在灯光下炯炯有神,仿佛随时会扑下来。墙角立着一个巨大的红木展示柜,里面随意摆放着几件瓷器玉器,每一件都散发着岁月沉淀的冷光。金碧辉煌?不,这光芒是冷的,是硬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拒人千里的贵气,像无形的冰墙,将我们牢牢隔绝在外。
我和云龙僵立在门口,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脚下柔软得如同云朵的纯白长绒地毯,让我们沾满污垢的鞋底显得如此刺眼和罪恶。我们甚至不敢坐,生怕弄脏了那看起来价值连城的沙发。云龙张了张嘴,似乎想向侍立在一旁、如同大理石雕像般面无表情的福伯问点什么。
“二位请稍坐片刻,小姐很快下来。” 福伯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冰冷的机器,“我去安排晚餐。” 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拖沓,根本没给我们任何开口询问的机会。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我们两人。死寂,一种被黄金和宝石包围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们像两只误闯进金丝鸟笼的土拨鼠,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格格不入。时间在昂贵古董钟的滴答声中被无限拉长。我们局促地站在地毯边缘,不敢挪动半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楼梯的方向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轻盈、优雅,像珍珠落在玉盘上。
我和云龙同时抬头望去。
楼梯的拐角处,苏云走了下来。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芒都心甘情愿地聚焦在她身上。她换下那身沾染了巷弄尘埃的旧布裙,穿着一身柔滑如月光的丝绸长裙。裙子是极淡的银灰色,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仅仅依靠完美的剪裁和顶级面料本身流动的光泽,勾勒出她纤细玲珑的身姿。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如水波般轻轻荡漾。她洗去了脸上的泪痕和污迹,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天鹅般优雅的脖颈。那张在破屋昏暗中已然惊心动魄的脸庞,此刻在璀璨的灯光下,更是美得毫无瑕疵,像被月光凝成的精灵,从云端坠入了这尘世的奢华牢笼。昨夜巷子里那朵泥泞中带刺的白刃花,此刻成了悬在琉璃塔尖的、遥不可及的月亮。
云龙整个人彻底石化。他的眼睛瞪得极大,嘴巴微张,像一条被骤然抛上岸的鱼,连呼吸都忘了。他直勾勾地盯着苏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痴迷的呆滞,昨夜巷战时的狠戾和方才的局促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灵魂被瞬间抽离躯壳的空白。直到苏云走到近前,在对面那张宽大的沙发上优雅地坐下,他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与这华美地毯格格不入的破鞋,耳根红得像要滴血。
我喉咙发干,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云龙那过于直白的失态。福伯的身影却像精确计算过时间一样,无声地出现在客厅门口。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年轻侍者,手中端着巨大的银质托盘。
无声无息地,一件件精美的瓷器被摆放在那张光可鉴人的玉石茶几上。小巧玲珑的虾饺,薄如蝉翼的水晶皮包裹着粉嫩的虾仁;金黄的炸得恰到好处的酥皮点心,散发着诱人的油脂香气;熬得浓稠雪白的鱼片粥,点缀着翠绿的葱花;还有几碟叫不出名字、摆盘如艺术品般精致的菜肴。银质的刀叉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昂贵的光芒。空气里瞬间弥漫开复杂诱人的食物香气,与我们身上残留的巷子里的酸腐气息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胃袋在经历了整晚的惊魂、逃亡和此刻巨大的精神冲击后,终于发出了最原始、最诚实的抗议——一阵响亮而绵长的“咕噜”声,在死寂的客厅里突兀地响起。声音来自云龙的肚子,紧接着是我的。这声音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们早已脆弱不堪的自尊上。我和云龙的脸瞬间红得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噗嗤……” 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是苏云。她看着我们窘迫的样子,眉眼弯弯,像盛满了星光的月牙,刚才那云端精灵般的疏离感瞬间消散了几分,多了些人间烟火气的生动。“还愣着干什么呀?”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清泉流淌,“快坐,动筷子!再不吃可就凉了。” 她指了指茶几对面的沙发,语气自然得仿佛我们只是寻常的客人。
福伯站在苏云侧后方,嘴角似乎也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点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饥饿最终战胜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巨大的惶恐。我们像两个刚从蛮荒之地走出的野人,笨拙地在沙发上坐下,那柔软的触感反而让人如坐针毡。拿起那沉甸甸、冰凉光滑的银叉,感觉比抡起昨晚巷战时的棍棒还要沉重艰难。食物的香气像魔鬼的诱惑。第一口鲜嫩弹牙的虾饺塞进嘴里时,味蕾瞬间爆炸,从未体验过的极致鲜美像海啸般冲刷着神经。紧接着,是本能驱使下的、完全无法控制的狼吞虎咽。我们几乎是用一种抢夺的姿态,将那些精致的点心、滑嫩的鱼片塞进嘴里,咀嚼得囫囵吞枣,完全顾不上任何仪态。茶几上很快一片狼藉。
“慢点吃,慢点,别噎着……” 苏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看着我们风卷残云的样子,像在看两只饿极了的小兽。福伯侍立一旁,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微微垂下的眼皮,似乎也遮掩不住一丝看戏般的玩味。
我和云龙这才猛地从食物的本能中惊醒,抬起头,正对上苏云含笑的目光和福伯那深不可测的视线。嘴里塞满的食物瞬间变得如同蜡块,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我们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然后,几乎是同时,又飞快地低下头,将那份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羞赧和巨大的阶级鸿沟带来的冰冷窒息感,连同那些价值不菲的珍馐,一起狠狠地、无声地咽了下去。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每一口食物,都裹着令人心颤的、名为“云泥之别”的砒霜。
第九章:命运的骰子
晚餐结束,水晶吊灯在银质餐具上流淌着细碎的金光,空气里仍浮动着昂贵食材的余香。苏云姿态优雅地放下餐巾,那动作仿佛受过千年礼仪的浸润。我心跳得厉害,终究没忍住:“苏云,你家里……竟是这样有钱?”
她笑意清浅,像月光掠过湖面:“都是祖上留下的一点微薄产业罢了。”那声音柔和,却在我耳边炸开一道无声的惊雷。我喉咙里发苦,舌尖尝到的尽是命运那令人窒息的咸涩——有人生来便在金碧辉煌的罗马城中心,有人却注定在泥泞的牛棚里挣扎出生,终生难逃劳碌的鞭影。我勉强牵动嘴角,挤出的笑想必比哭还难看几分。
沉默片刻,苏云的目光转向云龙,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云龙,你的身手……怎么会如此厉害?”云龙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那崭新的、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领子里,耳根烧得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呀?”我故意拔高声音,驱散那令人窒息的尴尬,“祖宗可是响当当的武状元!从小在拳头棍棒底下泡大的!”这迟来的介绍终于替云龙解了围。
苏云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睁圆了,惊讶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真的?”她转向云龙,声音里满是惊奇。
云龙依旧不敢抬头,只从喉咙深处含糊地挤出几个音节,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仿佛那沉重的姓氏本身便压弯了他的脖颈。
夜色渐浓,像墨汁滴入清水。苏云唤来管家福伯,“带两位先生去客房,再准备合身的衣服。”她的吩咐简洁而清晰。
崭新的衣物送来,材质挺括,带着陌生的、属于上流社会的洁净气息。云龙被推进去换上那套深色西装,当他重新出现在灯光下时,连我都怔住了。那身剪裁精良的西装,奇迹般地驯服了他身上那股属于山林旷野的粗粝,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竟透出几分难得的轩昂之气。
“我的天,”我脱口而出,故意夸张地绕着云龙转圈打量,“兄弟,这身一穿,我看苏云都快配不上你啦!”
云龙猛地抬头,像被火燎着了,整张脸瞬间红透,一直烧到脖子根。他手足无措,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福伯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却分明泄露出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笑意。这小子,怕是真把心掉进苏云那潭深水里了。我笑着转向穿衣镜,镜中那个陌生的、衣冠楚楚的家伙,竟也让我心头一热——若是这副模样回到我那穷山沟,怕是能把村头那面祖传的牛皮大鼓生生敲破!这念头一起,一股没心没肺的狂喜便像野火般蹿遍全身。
翌日清晨,我们仔细整理好那身昂贵的“皮囊”,仿佛披挂上阵的士兵。苏云亲自驾车,穿过越发喧嚣的城市腹地,最终停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巨大建筑前。巨大的霓虹招牌在白天也闪烁着魅惑的光——“云顶汇”。
推开厚重的鎏金大门,瞬间跌入另一个世界。巨大的水晶吊灯将一切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混杂着雪茄的浓烈、香水的甜腻、汗液的微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紧张气息。轮盘飞速旋转,象牙小球在边缘疯狂跳跃,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骰子在绿绒桌面上骨碌碌翻滚,荷官冰冷的声音穿透鼎沸人声:“买定离手!”赢家的狂笑与输家的咒骂交织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声浪。筹码碰撞的哗啦声,像是魔鬼在耳边数着金币。
我和云龙如同误入狼群的羔羊,僵立在门口,格格不入的感觉如芒在背。苏云自然察觉了我们的窘迫,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别紧张,这是我父亲的地方。以后,你们就在这里做事了。”她的话语轻巧,却在我心头砸下千钧重担。
“大春哥!”苏云朝赌场深处唤了一声。
人潮自动分开一条窄路。一个身影排开喧嚣与灯光走了出来。那已不能用简单的“高大威猛”来形容——他像一座骤然苏醒、移动的山峦,每一步都沉稳地踏在人心上。合身的黑色西装紧绷在他虬结的肌肉上,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撑裂。剃得极短的头发下,是一张棱角分明、毫无表情的脸。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鹰隼般锐利,目光扫过,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他走近,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就是大春,赌场秩序的化身,人间的活阎罗。
“小姐。”大春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可那目光扫过我们时,却冷得像冰刀刮过骨头。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苏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护,“以后,就麻烦大春哥多照应了。”
“小姐的朋友,就是我大春的朋友。”大春回答得干脆,目光在我们脸上短暂停留,锐利得几乎要刺穿皮肤,“放心,我会安排妥当。”那承诺掷地有声,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凉。
苏云点点头:“我还有事,晚上再来看你们。”她转身离去,留下我们独自面对这座喧嚣的金山银海和眼前这座沉默的“山岳”。
大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我们只能紧跟其后。他带我们穿过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大厅,推开一扇厚重的防火门,喧嚣瞬间被隔绝在外。一条狭窄、光线昏暗的走廊通往深处。尽头有两扇门。大春掏出钥匙,动作利落,打开其中一扇。房间很大,里面的床是我们这辈子没有见过的,看着就特别柔软,特别舒服,家具也是看起来就散发出昂贵的气息。窗户开得很高,对着外面狭窄的后巷。
“以后就住这儿。”大春把钥匙抛给我,“活儿简单,也难。”他站在门口,魁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光线被他挡在身后,那张脸隐在阴影里,只有眼睛亮得慑人,“守规矩的客人,保他们平安。坏规矩的,特别是出老千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闷雷滚过,“‘教训’到他们记住为止。手要快,眼要毒,心要硬。懂么?”
我和云龙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云龙沉默地点点头,眼神里沉淀下一种熟悉的、属于猎手的专注。
大春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逐渐远去。我们再次回到光怪陆离的赌场大厅,开始第一次巡逻。巨大的水晶灯下,金钱的河流汹涌奔腾,欲望在每一张面孔下无声咆哮。我努力挺直背脊,学着大春的样子,用目光扫过一张张赌桌。云龙沉默地走在我身侧,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古刀,那身崭新的西装再也藏不住他骨子里的锐利。穿梭在狂热的赌客之间,那些贪婪的目光、颤抖的手指、绝望或狂喜的嘶吼,汇成一股无形的暗流,冲击着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堤岸。
我下意识地碰了碰藏在西装内袋里的硬物——一枚不知何时被我顺走的、冰冷的筹码。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心口。在这座用金子堆砌、以欲望为燃料的迷宫里,我们这身借来的光鲜,究竟能支撑多久?当骰子被命运之手高高抛起,我们这两个初涉赌局的乡下人,又将在哪一面落下时,被彻底吞噬?
霓虹灯永不疲倦地闪烁着,映照着一张张被贪婪扭曲的面孔。在这座名为“云顶汇”的黄金熔炉里,我和云龙不过是两块被投入炉火的生铁。大春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苏云偶尔流露的庇护,还有这身束缚着身体的昂贵西装——它们既是盾牌,也是枷锁。我们笨拙地行走在沸腾的欲望边缘,巡逻的脚步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每一步却都像踩在薄冰之上,下方是汹涌的暗流。
命运已然掷出了它的骰子,在清脆的碰撞声中翻滚着,无人知晓最终会静止在哪一面。
第十章 城市灯火照不透的心事
城市的喧嚣终于被关在了门外,我几乎是把自己扔进了玄关柔软的阴影里。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这陌生的繁华之地,连空气都带着一股让人疲于奔命的重量。身旁的云龙也没好到哪里去,后背重重抵在冰凉的门板上,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声音在过分宽敞、过分安静的门厅里显得格外空旷。这地方,这光可鉴人的地板,这冷冰冰的昂贵家具,没一样属于我们。它精致得像画报,也空旷得能听见心跳的回声,一丝属于“家”的暖和气儿都没有。
胡乱扒下沾满城市灰尘的外套,草草抹了把脸,冰凉的自来水激得我一个哆嗦,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些。刚挂好毛巾,笃笃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轻快又准时。
拉开门,苏云就站在那儿,走廊顶灯柔和的光晕恰好笼罩着她。她笑吟吟的,手里提着一个素雅的深色食盒。“饿坏了吧?掐着点来的。”她边说边自然地侧身进来,带来一阵清雅的淡香。食盒放在客厅那张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茶几上,盖子揭开,里面竟是一道道摆放精致的金枪鱼刺身,薄如蝉翼的鱼肉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粉红色泽,旁边点缀着碧绿的芥末和雪白的萝卜丝,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每一片都矜持地散发着金钱堆砌出的味道。我和云龙面面相觑,喉咙有些发干——这可不是我们乡下赶集时,路边摊上热气腾腾、油光闪闪的猪头肉。
“刚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云龙的声音有点紧,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些刺身,又迅速移开目光,似乎怕眼神会玷污了这份精致。他笨拙地挪开沙发上的靠垫,动作带着乡下人初入宝殿的小心翼翼。
苏云轻盈地坐下,姿态优雅得像是天生就该坐在这里。筷子在她手里也显得格外灵巧,夹起一片薄薄的刺身,动作流畅自然。我嚼着那冰凉嫩滑的鱼肉,滋味奇特,远不如大锅炖肉的酣畅淋漓。犹豫再三,好奇心还是压倒了拘谨,我放下筷子,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苏云……你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后面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觉得“有钱”二字太过粗鄙,没好意思说出口。
苏云正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清茶,闻言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漾开一丝了然又狡黠的笑意。她放下杯子,杯底碰着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我爸呀,”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秘密,“过几天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呗。至于我嘛……”她微微歪了歪头,一缕发丝滑落颊边,笑容里带着点被宠坏的理所当然,“就只是他的宝贝女儿而已呀。” 轻飘飘一句话,像一层薄纱,把所有的门第和财富都隔在了外面,只留下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剪影。
我和云龙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困惑和识趣。既然人家不想说,再追问就显得我们既没见识又不知分寸了。于是,我们默默地、笨拙地对付着那些精致却陌生的食物,把所有的疑问都咽回了肚子里。一顿饭,吃得安静又有些莫名的距离感。
饭后,苏云提议出去走走,带我们“认识一下这座城市的心跳”。走出那栋气派的大楼,喧嚣的声浪立刻裹挟着温热的晚风扑面而来,将公寓里那点残留的拘谨吹得无影无踪。巨大的霓虹灯牌在夜幕下流淌着刺目的光河,车灯连成一条条疾驰的光带,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通体透亮,像无数个巨大的发光宝石盒子。我们三个小小的身影,瞬间被这铺天盖地的光怪陆离吞没了。
苏云走在前面一点,兴致勃勃地指点着:“看那边,是新开的购物中心,顶层有家旋转餐厅,能看到全城夜景!哦,还有那条巷子,藏着家超棒的私房菜……”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主人般的熟稔和自豪。
我和云龙跟在她侧后方,像两个刚进城的土包子,眼睛根本不够用。云龙的目光却很少流连于那些炫目的橱窗或璀璨的楼宇,它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总是悄然落在前方苏云纤细的背影上。霓虹的彩光流淌过她飞扬的发梢,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他看得那样专注,眼神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在凝视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偶尔苏云回眸一笑,他的耳根便会迅速漫上一层不易察觉的红晕,局促地别开视线,却又很快被吸引回去。
“你们平远村……晚上真能看到很多萤火虫吗?”苏云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好奇地问,眼睛在霓虹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这话题一下子戳中了我们熟悉的世界。云龙立刻来了精神,脸上那点腼腆瞬间被兴奋取代:“多!夏天晚上,水田边、草丛里,到处都是一闪一闪的,跟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似的!风一吹,它们就跟着风飞,像一条会发光的河!”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语气里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毫不掩饰的怀念。
我也忍不住加入:“是啊是啊!我们小时候,晚上没事干,就跑到晒谷场去抓萤火虫,装进小玻璃瓶里,能当灯用呢!就是活不久……”
“真的?”苏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那里面闪烁的光彩竟比周围最亮的霓虹还要生动几分,“像一条发光的河?装在瓶子里的小灯笼?天哪,那一定美极了!跟童话一样!”她脸上流露出纯粹的向往,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雀跃,“等有空了,我一定要去看看!说好了啊,你们得给我当向导!”
“没问题!”我和云龙异口同声,胸脯拍得山响。乡野的萤火虫竟能点亮城市女孩眼中的星光,这意外的共鸣让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我们不再只是怯生生的听众,开始七嘴八舌地讲起家乡的趣事:雨后山林里冒出的胖墩墩蘑菇,村头老槐树上那窝永远掏不到的小鸟,清澈见底的小河里能徒手摸到的笨鱼……苏云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我们也开始壮着胆子询问这座巨大城市的种种奇闻。那些关于财富、关于遥远世界的碎片信息,从苏云口中流淌出来,在我们听来既光怪陆离又充满魔力。
笑声,我们三个人无所顾忌的、带着乡音的笑声,在巨大城市机器轰鸣的间隙里窜出来,竟也显得格外响亮,在钢筋水泥的峡谷中撞出小小的回音。我们沿着灯火璀璨的长街走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这城市的每一寸繁华都丈量一遍,把积攒了十几年的新鲜感一次耗尽。
回到那间不属于我们的豪华公寓时,已是深夜。苏云在门口笑着挥挥手,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下,福伯那张沉默的脸在车窗后微微颔首。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公寓里瞬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价格昂贵的寂静。
我和云龙把自己重重摔进那张过分宽大、过分柔软的沙发里,身体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光依旧固执地亮着,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星海,无声地展示着它的庞大、富有和遥不可及。我们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倒映的窗外微光,一时谁也没说话,白天的兴奋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一种脚不沾地的虚浮感。
“赤木,”黑暗里,云龙的声音突然响起,很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你说……等我以后,真赚了大钱,有了自己的事业,在城里买下大房子,把爹妈接出来……那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黑暗中积攒着勇气,也像是在细细描摹那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图景,“……是不是就……配得上她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光污染,朦胧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那份深藏的自卑与渴望,浓得化不开。他口中的“她”,自然只能是刚刚离去的苏云。那个世界,仿佛只有金钱铺就的道路才能抵达。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翻了个身面对他,语气带着点促狭:“哟,这就盘算上了?想娶漂亮老婆了?说的就是苏云吧?” 黑暗放大了我的调侃。云龙那边立刻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事,窘迫得无处躲藏。
“胡……胡说啥!”他瓮声瓮气地反驳,但那份心虚连黑暗都藏不住。
“嘁,还装?你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了!”我毫不留情地戳穿,“喜欢就大胆问呗,藏着掖着算啥?怕啥?”
沉默在黑暗中弥漫了几秒,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云龙的声音再响起时,低哑了许多,像从很深的地底渗出来:“问?拿啥问?我现在有啥?一个从山沟沟里爬出来的泥娃子,兜里比脸还干净。人家……人家那是什么家底?手指缝里漏一点,够咱们村吃一年!”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被现实碾过的、沉甸甸的无力感,“我拿什么配?”
那声“泥娃子”像块石头砸在寂静里。我一时语塞,只能干巴巴地安慰:“急啥,咱们还年轻,日子长着呢!以后啥都会有的!”这话听起来轻飘飘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分量。云龙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叹息,然后是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大约是他在黑暗中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呢?”他似乎想摆脱这沉重的氛围,反过来问我,“你以后想干啥?成大老板?”
天花板上的浮光仿佛随着他的问话微微晃动了一下。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那片朦胧的微光,猛地抬起一只手臂,五指张开,像是要抓住窗外那些遥不可及的璀璨灯火,声音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宣誓的灼热:“老板?那算什么!我要做诸葛亮那样的人!羽扇纶巾,运筹帷幄!我要有权,有势!我要让所有人提起我的名字,都得竖起大拇指,说一声‘了不起’!”
黑暗中,云龙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嗤笑,短促又响亮,像根针猛地扎破了我刚刚鼓胀起来的气球。“噗——就你?”他拖长了调子,毫不留情地泼来冷水,“还诸葛亮?你连大学那道门槛都没迈过去呢!省省吧啊!”那嘲笑赤裸裸的,带着点乡下人特有的直白和粗粝,刺得人耳根发烫。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我猛地坐起身,对着他那团模糊的影子低吼:“考不上大学怎么了?读书不行,不代表我脑子不行!更不代表我以后不行!你等着瞧!” 我梗着脖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
“行行行,你行,你厉害!”云龙敷衍地应着,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睡吧睡吧,梦里啥都有……” 黑暗里只剩下我们各自粗重的呼吸声,带着不甘和较劲的余韵。
我们不再说话,像两艘在黑夜里搁浅的小船。疲惫终于如浓稠的墨汁般彻底漫上来,沉甸甸地压住了眼皮。城市的灯光透过窗帘那道没拉严实的缝隙,执拗地挤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细长、冷白的光带。它像一道界限,无声地横亘在脚下这片不属于我们的昂贵地板上,也横亘在我们这些刚刚闯入者的未来里。
在那片朦胧而执拗的光痕里,我似乎看到了两团模糊的、挣扎着想要燃烧起来的影子——那是两个乡下少年,被城市的夜光映照出的、巨大而昂贵的野心。它们膨胀着,无声地撞击着这房间精致的四壁和外面那个冰冷而庞大的世界。这光太冷,太遥远,照不亮我们此刻的卑微,却足以映亮我们心底那片不甘沉寂、亟待燃烧的莽原。
第十一章: 赌场惊魂
空气凝滞粘稠,裹着廉价雪茄的烟雾、汗液的酸腐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贪婪气味。我第一日当值,便在这片乌烟瘴气中巡场。赌桌如岛屿,将一张张被欲望烧灼得扭曲的面孔分隔开来。骰盅摇动,骨牌碰撞,筹码堆叠又倒塌,汇成一片令人耳膜发胀的、永不停歇的潮声。
目光如同探针,谨慎地扫过每一张牌桌。在靠近角落那张赌二十一点的台子上,一道细微的、几乎淹没在喧嚣里的摩擦声,像针一样刺破了背景噪音。那是个精瘦的汉子,眼窝深陷,手指却异常灵活。他右手按在桌面上,指尖以一种微小而怪异的幅度蹭着桌面边缘。就在他左手准备亮牌的瞬间——一张牌背的边角极其短暂地擦过他磨损的袖口内侧。袖口里仿佛藏着磁石,一张薄如蝉翼的备用牌鬼魅般滑出,迅速覆盖了他原本要亮出的那张牌。
“慢着!”我的声音不大,却在嘈杂中异常清晰。一步跨到他身侧,右手闪电般探出,铁钳般扣住了他那只正要收回的左手手腕。他的皮肤冰凉,带着一层黏腻的冷汗。我猛地将他手腕向上一翻,袖口内侧那点粗糙的、用于挂牌的细微勾丝暴露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袖里乾坤?”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砸在他惨白的脸上,“玩这套?”
那汉子眼中的惊慌瞬间被一股亡命徒的狠戾取代。“操!”他喉咙里挤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几乎在我话音落下的同时,他那只没被控制的右手猛地缩回袖中,再抽出时,一道刺眼的寒光撕裂了浑浊的空气——一柄尺长的锋利匕首,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直直朝我心口捅来!空气仿佛被那刀锋劈开,发出尖锐的呼啸。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我,嘶哑的咆哮炸响在耳边:“挡我财路?老子要你死!”
时间在那一瞬被无限拉长。赌场的喧嚣骤然退潮,只剩下那点致命的寒光在我视野中急速放大,冻结了我的呼吸和血液。我能清晰看见刀尖上冷冽的反光,甚至嗅到金属那股特有的、冰冷的铁腥气。
就在那刀尖即将吻上我衣襟的刹那,一道黑影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股劲风,瞬间插入我和那点寒芒之间!是云龙!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警示,只是沉默地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了一道墙。匕首带着千钧之力刺向他宽阔的后背!
云龙的动作简洁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并未回头,左手却如同背后生了眼睛,快如鬼魅般向后一探,五指精准地锁住了那汉子持刀的手腕。只听“咔”的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节错响,那汉子杀猪似的惨叫才刚冲出喉咙,匕首便已脱手,“当啷”一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刺耳地弹跳了几下。云龙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借着对手前冲的余势和手腕被制的剧痛,他腰胯一沉,肩背发力,一个干净利落却又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过肩摔!那精瘦汉子如同一个破麻袋般被狠狠掼在坚硬的地面上,沉重的闷响让整个赌场都似乎跟着震动了一下。未等他挣扎,云龙的膝盖已经死死顶住了他的后腰,反手将他唯一还能动弹的手臂狠狠拧到背后,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压了下去,将他牢牢钉死在地。汉子抽搐着,脸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搞啥鬼啊?”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沉重的鼓点,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整个赌场的喧嚣像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所有目光都聚焦过去。大春哥穿着一身暗纹绸缎的唐装,慢悠悠地踱步下来,嘴里叼着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锐利的眼神。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跳上,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春哥!”我立刻松开手,指向地上被云龙死死按住的汉子,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这扑街出千,被我们当场抓住,狗急跳墙动刀子!”
大春哥的目光在那汉子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地上的匕首,最后落在云龙纹丝不动的压制姿态上。他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场乏味的闹剧。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浓白的烟雾,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拖起来。”
两个身形彪悍、穿着黑西装的马仔立刻从阴影里窜出,一左一右,粗暴地将那已经瘫软的汉子从地上架了起来。汉子双脚离地,像只待宰的鸡一样悬空晃荡着。
“在我大春的场子出千?”大春哥向前踱了一步,站定在汉子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和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残酷。“你系嫌命长啊?”他轻轻弹了弹雪茄灰,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规矩就是规矩。打断他一条手,”他顿了顿,目光在汉子那只曾握着匕首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再加两根手指头,长长记性。然后,丢出去。”
绝望瞬间攫住了那汉子。他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涕泪横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猛地挣扎起来:“春哥!春哥饶命啊!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赔!我倾家荡产赔给您!饶我这一次!饶命啊春哥!”求饶声凄厉而绝望,在死寂的大厅里回荡。
“饶命?”大春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他微微侧过头,脸上那丝冰冷的笑意加深了,眼神却锐利如刀,“你刚才拔刀捅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要饶别人的命?规矩就是规矩。”
汉子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恐惧的泪水混着鼻涕糊了满脸,他嘶嘶力竭地喊出了最后一张底牌:“你…你们不能动我!我大佬是白虎堂二虎!我是他亲弟弟!动了我,白虎堂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全都得死!”他喊得声嘶力竭,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白虎堂?二虎?”大春哥像是听到了极其滑稽的笑话,猛地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洪亮、粗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掌控一切的狂放,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哈哈哈!管你阿猫阿狗!”他笑声戛然而止,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寒潭深渊,死死盯着面无人色的汉子,“在这条街上,在我大春的场子里,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按我的规矩办!”他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拖下去!照办!”
两个马仔再不犹豫,如同拖拽一袋垃圾,粗暴地将那哭嚎挣扎、口吐威胁的汉子架向通往后面黑漆漆通道的门。那扇门如同怪兽的巨口,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两秒。
“啊——!!!”一声非人的、撕心裂肺的惨嚎猛地从门后炸响,短促、凄厉到极致,如同地狱传来的回音,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狠狠撞击在心脏上。随即,那声音如同被利刃切断,骤然消失。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赌场里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赌客们脸色煞白,有人甚至微微发抖,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
大春哥脸上的冷酷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慈祥的、热情洋溢的笑容。他张开双臂,仿佛刚才那血腥的惩戒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声音洪亮地盖过了那残留的恐怖余韵:“各位老板!一点小意外,惊扰大家雅兴了!扫兴!实在扫兴!”他环视全场,笑容满面,“为表歉意,今晚所有场费,我大春包了!大家只管玩得开心!玩得尽兴!赢大钱!”
死寂的空气被这豪爽的宣言瞬间点燃。凝固的恐惧被抛到脑后,筹码碰撞的清脆响声、骰子滚动的骨碌声、赌徒们重新亢奋起来的呼喊和叫骂,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爆发,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赌场再次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之中,刚才那短暂的血腥插曲,仿佛从未发生过。
“你们两个,跟我上来。”大春哥脸上的笑容收敛,淡淡地瞥了我和云龙一眼,转身径直走向二楼。他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楼下鼎沸的人声。里面空间很大,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遮住了外面的霓虹,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台灯照亮大班台。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一种淡淡的、昂贵的檀香味道。大春哥绕到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身体深陷在宽大的真皮老板椅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剪开一支新的雪茄,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袅袅升起的烟雾在他锐利的眉眼间缭绕,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越过烟雾,牢牢锁定了站在桌前、身形挺拔如松的云龙。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雪茄燃烧时细微的“嘶嘶”声和楼下隐约传来的喧嚣。那沉默带着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云龙依旧面无表情,站姿沉稳如山,眼神平静地望着大春哥身后那排装满精装书的高大书柜,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好身手。”大春哥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缓缓吐出烟雾,目光在云龙身上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空手入白刃,擒拿、摔打,干脆利落,没半点花架子。练家子?部队里退下来的?”他身体微微前倾,雪茄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压迫感陡增,“这么好的身手,在我这小小的场子里看场巡场……啧,屈才了。可惜,真可惜。”
云龙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谦卑:“春哥抬举了。乡下把式,混口饭吃。我们兄弟刚来贵宝地,人生地不熟,能有春哥收留,给碗安稳饭吃,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不敢谈屈才。”
大春哥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审视着云龙,眼神里的探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味越来越浓。“安稳饭?”他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以你的本事,想安稳,路子多的是。何必到我这里来,趟这趟浑水?”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云龙平静的外表,直刺他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怎么,真就只图个安稳?”
云龙依旧垂着眼,沉默着,那沉默本身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拒绝着任何窥探。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大春哥忽然笑了,笑声低沉,却让整个办公室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他猛地从宽大的老板椅里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来一股迫人的气势。他随手解开唐装最上面那颗盘扣,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昏黄的灯光下,他眼中闪烁着一种猎人见到猛兽时的兴奋光芒。“光说不练,假把式。”他一步步从办公桌后绕出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停在云龙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拉开了一个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的距离,身体微微下沉,摆出一个极其放松却又充满爆发力的起手式,目光灼灼地盯着云龙,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和浓烈的试探,“来,让我见识见识,你那些‘乡下把式’,到底有几斤几两?”
空气骤然绷紧!刚才楼下那场生死搏斗的硝烟味似乎还未散尽,此刻又在这密闭的空间里重新弥漫开来。云龙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全身的肌肉在衣衫下微微贲张,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依旧站在原地,但那股蛰伏的、令人心悸的气势已悄然弥漫开。我和云龙几乎同时绷紧了神经,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大春哥绝非善类,他这突如其来的“切磋”,更像是一场赤裸裸的试探,一场充满危险的摸底!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固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大春哥那看似随意的姿态,实则封住了所有退路,那眼神里的审视,像刀子刮过骨头。云龙脚下如同生了根,沉默地站着,但我知道,他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准备迎接雷霆一击。
第十二章:刀疤与暗影
空气里绷紧的弦几乎要断裂,那根弦就勒在我和云龙之间,勒得人喉咙发干。云龙年轻气盛的脸涨得通红,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钉在大春哥身上。我拳头攥得死紧,指节硌得生疼,掌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擂鼓一样咚咚作响,撞得耳膜嗡嗡直响。理智那根线,眼瞅着就要被这烧灼的怒气彻底熔断。
“够了!”
一个声音,沉得像是从地底深处滚上来的闷雷,硬生生砸进这片一触即发的死寂里。声音不大,却带着某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所有喧嚣的念头。
一堵阴影无声无息地插了进来,隔开了我和云龙那几乎要喷出火花的视线。是福伯。他出现得毫无征兆,像一座凭空拔地而起的黑铁塔。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唯独那双眼睛,扫过来时带着实质般的重量,冷硬、专注,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掂量骨头的硬度。被他目光扫过的瞬间,我背上蹿起一股寒意,攥紧的拳头下意识松开了,指节一阵酸麻。云龙紧绷的身体也猛地一僵,那股几乎要扑上来的凶悍气势,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苏小姐等你。”大春的视线掠过云龙,落在福伯身上,声音依旧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命令意味。
云龙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咕哝,但终究没再出声,大春眼神复杂地剜了云龙一眼,悻悻地垂下头,跟着福伯转身离开。他那股年轻气盛的锋芒,在福伯沉默的背影前,仿佛撞上了无形的礁石,只能不甘地碎裂退去。
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那口一直堵在胸口的滚烫硬块终于松动了一些,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后背的衬衫。苏云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们身旁,她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嘴角弯起一个带着点促狭的弧度。
“真可惜,”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像羽毛轻轻搔过紧绷的神经,“我还真想看看,他俩到底谁更厉害点儿呢。”
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小餐馆,狭窄油腻的木桌,头顶悬着的白炽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灯光昏黄地洒在桌面上。几盘热气腾腾的家常菜散发着浓烈的烟火气,暂时驱散了刚才街头对峙留下的硝烟味。云龙坐在苏云对面,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截沉默的、生了根的老松木。他低着头,专注地对付着面前那碗堆得冒尖的白米饭,筷子用得又快又稳,几乎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苏云姿态从容地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肉,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云龙身上,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大春啊,”苏云放下筷子,拿起纸巾轻轻按了按嘴角,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我爸当年的金牌打手,替他挡过刀子,也救过他好几次命。与其说是打手,不如说……是半个儿子。”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云龙低垂的头上,“看见他脖子上那道疤没?还有后背,左臂上……好几道,都是替我父亲挨的。”
云龙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扒饭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有握着筷子的指节似乎更用力了些。
“他以前是打拳的,很厉害那种。”苏云的声音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后来……栽了,被人下了药,差点死在拳台上。是我爸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送到医院,又想办法摆平了那些要命的麻烦。”她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我爸没看错人。他用命还了这份情。”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云龙。他依旧沉默地吃着饭,宽阔的肩膀在灯光下投下厚重的阴影。苏云的话像一把无形的刻刀,在我脑海中勾勒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大春——不是平时这个暴走的护卫,而是一个在命运拳台上挣扎、最终被黑暗吞噬的斗士。
“最凶险的一次,”苏云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确认一个尘封的、带着血腥气的秘密,“我爸被仇家堵在城南那条死胡同里,对方十几号人,都带着家伙。大春一个人挡在那里。”她眼神放空,似乎穿透油腻的桌面,看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我爸以为他回不来了,刚召集好人手准备去拼命,就看见他……浑身是血,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血葫芦,自己走回来了。”
餐馆里油腻的空气中,仿佛骤然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昏黄的灯光似乎也摇晃起来,映照在苏云平静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奇异的疏离感。我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发僵,喉咙发紧,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狭窄的巷子,绝望的厮杀,一个人面对十几把闪着寒光的刀,拳头砸在骨头上的闷响,血滴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声音……大春那高大如山的身影,此刻在我眼中陡然化作了浴血的修罗。
“一个人,打退了十几号亡命徒。”苏云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送去医院的时候,医生都说没救了。昏迷了几天几夜,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结果呢?”她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嘲讽又带着点敬意的弧度,“刚能下地没几天,又跑出来跟着我爸了。从那以后,就成了我爸最贴身的盾牌。”
云龙终于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他放下筷子,动作干净利落,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低垂,盯着面前空空的碗碟,仿佛那上面刻着什么值得研究的铭文。
我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我旁边的云龙。他年轻的脸绷得很紧,刚才和大春剑拔弩张对峙时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被震慑后的苍白和凝重。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我暗暗吸了口凉气,后怕像冰冷的蛇,沿着脊椎缓缓爬上来——幸好刚才福伯来得及时。云龙或许能打,但他那点所谓的“实战”,在真正从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大春面前,恐怕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现在他跟着我了。”苏云的声音将我从后怕的思绪里拉回。她拿起茶壶,姿态优雅地替云龙那只空了的茶杯续上热水,动作自然得如同对待兄长。“当然,他还是我的保镖。不过嘛,更像是我哥。”她抬眼,目光扫过我和云龙,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所以,对我,自然百般呵护。也没人敢对我放肆。”她顿了顿,像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词,然后轻轻放下茶壶,瓷器与木桌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还记得上次,巷子里追我们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吗?”苏云拿起餐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盘子里最后一块牛排。银质的刀锋在昏黄的灯光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精准地切开肌理,露出里面粉嫩的肉色。她的动作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感。
“后来?”她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回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语气轻飘飘的,如同谈论窗外刚停歇的雨,“大春找到他们了。”刀尖轻轻点在洁白的骨瓷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骤然安静的狭小空间里异常清晰。
“现在,他们再也没法用手,也没法用脚,去做任何坏事了。”她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我和云龙瞬间僵硬的脸,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彻底省心了,对吧?”
那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像一块巨大的冰坨,猝不及防地砸进我的胃里,瞬间冻结了所有暖意。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激得我头皮阵阵发麻。餐馆里嘈杂的背景音——碗碟碰撞声、食客的谈笑声、厨房里锅勺的翻炒声——仿佛瞬间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骤然收缩,只剩下苏云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还有她面前那盘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的牛排。空气里弥漫的饭菜香气,此刻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粘稠铁锈味,无声地扼住了我的呼吸。
我下意识地看向云龙。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双手放在膝上,背脊挺直如尺。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苏云握着餐刀的那只手上,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某种精密仪器的运转。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得意,没有凶狠,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对自身力量理所当然的漠然。仿佛苏云刚才描述的并非一场残酷的报复,而只是处理掉几件碍眼的垃圾。
苏云拿起餐巾,细致地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她放下餐巾,抬眼看向我们,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甚至带着点亲切的笑容:“怎么不吃了?菜不合胃口吗?”
这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在空气中那尚未散去的无形血腥味里,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它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苏云的笑容,而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覆盖在一个我全然陌生、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苏云的世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冰冷刺骨的实质感,向我掀开了它厚重帷幕的一角。那里面没有阳光普照的坦途,只有幽深曲折、步步惊心的迷宫,弥漫着铁锈与硝烟混合的冰冷气息。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大春沉默如山的背影,像冰冷的墨汁,瞬间晕染开一片我从未想象过的黑暗版图。
我端起面前早已冰凉的茶杯,试图喝口水润泽一下干涩发紧的喉咙。指尖触到冰冷的瓷壁,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杯中的水面映着顶上摇晃的、昏黄的灯泡光晕,也映出我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悸与茫然。那光晕在水面破碎、摇晃,像极了此刻我心中被颠覆的世界。
第十三章:拳风中的誓言
汗水浸透的T恤紧粘在后背上,我和云龙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我们那间宽敞明亮的出屋子里,每一步都像踩在深陷的泥沼里。他拧开水龙头,捧起凉水狠狠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滴落。他忽然抬起湿漉漉的脸,眼神里像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焰,直直望向我:“你觉得……我和大春打一场,我能打赢他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别想那么多啦,人家身经百战,我们顶多算在泥堆里打滚,不是一个级别的。”这话轻飘飘出口,却像块沉重的石头落进死水。
云龙沉默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几乎被窗外城市的喧嚣吞没:“……确实。”他颓然坐到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脊背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却骤然松弛的弓,泄尽了全身的气力,只剩下一片无声的死寂。
我望着他低垂的、几乎要埋进肩膀里的头,心底翻涌起一阵酸涩,忍不住开口:“现在打不过,不代表以后打不过啊!等以后,我感觉你一定能行!”这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让他的头抬了起来,紧锁的眉宇间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我想成为唯一保护苏云的人。”他声音低沉,如同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烫了我一下。
我猛地睁大眼睛,心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上。原来他眼底烧灼的火焰、那份近乎偏执的较劲,源头竟在这里。那可怕的醋意,竟燃烧得如此不动声色,又如此炽烈难挡。“一定可以!”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量仿佛要穿透布料,直接烙进他的心里,“你绝对行!”
从那日起,凡间的清晨和夜晚,便彻底烙上了云龙搏斗的印记。天蒙蒙亮,他裹着一身寒气冲出房门;深夜我昏昏欲睡时,才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在门外响起,带着一身浓重的汗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归来。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着他日益精悍的轮廓,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吐着城市浑浊的空气和心中燃烧的火焰。
这天傍晚,他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撞开房门,眼睛亮得惊人:“喂,来跟我比试比试!”
“我?”我惊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连连摆手,“从小我就不是你对手,找我陪练?你还不如对着沙包使劲呢!”
“来试试!”他一步跨到我面前,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火焰,仿佛所有疲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战意烧成了灰烬。
拗不过那份滚烫的固执,我只得翻出那套蒙尘的护具,慢吞吞地往身上套,嘴里忍不住嘀咕:“先说好,点到为止,别下死手啊。”
“放心。”他言简意赅,眼神却已如出鞘的刀锋,牢牢锁定了我。
明亮的客厅瞬间化为简陋的角斗场。他毫无预兆地动了,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撕裂了沉闷的空气,拳头裹着风声直扑我面门!我狼狈地向后急仰,脸颊甚至能感受到那凌厉的拳风刮过的刺痛。惊魂未定,脚下却猛地一空——他的扫堂腿早已无声无息地贴地扫来!我整个人狠狠砸在地板上,护具撞得闷响,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空。
“认真点!”他居高临下地站着,眉头紧锁,声音里压抑着一丝火气,像是对我敷衍态度的极度不满。
这声低吼如同火星溅入干柴,“轰”的一下点燃了我心头憋闷的邪火。我猛地从地上弹起,一股蛮横的狠劲冲上脑门,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拳头和腿脚在狭窄的空间里凶狠碰撞,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格挡、闪避,甚至凭着蛮力硬碰硬地反击了几拳,每一次撞击都震得手臂发麻。汗水很快模糊了视线,粗重的喘息声在宽敞的客厅里剧烈地回荡。
可实力的鸿沟终究难以跨越。他抓住我一个破绽,手臂如铁钳般锁住我的关节,一记干净利落的过肩摔,我再次重重砸向地面。这一次,连挣扎爬起的力气都彻底耗尽。
我们像两条离水的鱼,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稀薄的空气。头顶那盏昏暗的灯泡,在汗水迷蒙的视线里晕开模糊的光圈。
“你小子……可以啊!”云龙的声音带着笑意,断断续续地从旁边传来,“功夫比以前……强太多了,竟然能接住我十招,还能还手……”
我费力地牵动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声音嘶哑:“这鬼地方……谁拳头硬,谁才有说话的份儿……我,我也得活命啊……” 无声的笑在两张同样沾满汗水和尘土的年轻面孔上漾开,疲惫里竟也渗出一丝难言的畅快。
夜深了,窗外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云龙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异常清晰:“你知道吗……那天在巷子口,我看见大春的手……搭在苏云肩上。”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钝器摩擦般的滞涩,“苏云没躲开,还对他笑……我就站在那儿,像个傻子。”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只留给我一个沉默的、紧绷的肩背线条。空气凝固了,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清晰可闻。过了许久,那压抑的声音才再次艰难地挤出来:“我不想……再有下一次了。一次也不行。”
我心头猛地一沉,原来那场看似冲动的比试,那日复一日近乎自虐的苦练,根源都深扎在这难以启齿的刺痛里。他的拳头,原来一直想砸碎某种让他无法呼吸的屈辱。
我伸出手,在他紧绷的肩胛骨上用力按了按,那坚硬的骨骼仿佛蕴含着火山般的能量:“练下去!打趴他!让苏云……只看得见你的拳头!”
黑暗中,他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那沉默的轮廓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什么风浪也无法撼动。
城市的夜永无真正沉睡的时刻,远处隐约的警笛声刺破沉寂。我们并排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但某种滚烫的东西却在胸中持续燃烧。云龙呼吸渐沉,坠入梦乡,而我的目光却长久地停驻在天花板那片被渗水浸染的斑驳痕迹上,它们如同命运的迷途地图。
在这个拳头决定呼吸权的钢铁丛林里,云龙的拳头,早已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武器。那里面凝聚着某种更沉重、更滚烫的东西——一个少年以血肉为祭,向残酷世界发起的、孤注一掷的挑战。他的每一次挥拳,都在奋力砸向那道横亘在卑微与尊严之间的无形高墙,也砸向所有试图定义他、禁锢他的目光。
我们蜷缩在这城市的阴影缝隙里,如同被遗忘的尘埃。然而尘埃之中,亦有野草在顽强地生长,试图刺破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云龙那沉默燃烧的汗水,那一次次撞击在空气里的拳头,便是这卑微生命最倔强的拔节之声。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汗水会再次浸透衣衫,拳头会再次撕裂空气。在这条以血汗铺就的路上,他只能向前,用骨头去撞开一条生路,用拳头去证明自己存在的重量。
第十四章:苏云父亲的邀约与考验
在城市的喧嚣中,我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上班的节奏,日子平淡而又安稳。然而,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泛起波澜。这天,苏云急匆匆地找到我们,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又神秘的神情。
“我父亲想见见你们,你们赶紧收拾一下东西。”苏云的话语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我们内心的宁静。我们面面相觑,心中满是疑惑和忐忑。这位神秘的人物究竟是谁?他见我们又所为何事?带着这些疑问,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跟随苏云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当我们终于见到那个神秘人物时,仿佛踏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苏云开门见山地介绍起来:“这就是我经常跟你们提起的两个人,这个是云龙,这个是赤木。”我们局促地站在那里,微微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眼前这位气势不凡的男人身上。
苏云接着转头,郑重地说道:“这是我父亲,苏战龙。”听到这个名字,就像一道惊雷在我们耳边炸响,又似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了我们的天空。“苏战龙”,这个名字在江湖中如雷贯耳,他竟是天星帮青龙堂的堂主!我们两人瞬间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苏战龙微笑着,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威严与和善。他开口说道:“听小云说你们两个是她特别好的朋友,还救过她,真是年轻有为啊。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的勇气和战斗力,不简单呐。”我们红着脸,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傻傻地笑着。
苏战龙接着问道:“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们对视了一眼,有些迷茫地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苏战龙点了点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们:“要是你们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干,以后就负责保护云儿的安全吧。大春毕竟不能随时陪着她,不过,实力可不是靠嘴说的,我想见识见识你们的本事。这样吧,你们两个和大春比一场,如果能打赢大春,以后云儿的安全就交给你们啦。”
听到这个提议,云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中一直渴望能和他切磋一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云龙就大声说道:“不用我们两个人,我一个人就够啦。”苏战龙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年纪轻轻,好大的口气,不过我喜欢,很像我年轻的时候。你先去准备吧,待会就开始。”
回到更衣室,我忍不住斥责云龙:“人家都让我们两个人上了,你干嘛非要单独比试啊?”云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寒光,他紧紧握着拳头,坚定地说:“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我有能力保护苏云。”我看着他那决绝的眼神,知道拗不过他,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比赛很快就开始了。大春站在场地中央,一脸严肃,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屑:“之前就想和你试试,今天终于有机会了,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吧。”云龙没有说话,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犹如一头即将出击的猎豹。
只见云龙猛地冲到大春面前,一拳直逼大春的面门。这一拳势大力沉,带着他全部的力量和决心。然而,大春只是简单地抬手,就轻松地接住了这一拳。云龙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但他没有丝毫退缩,立刻改变招式,攻向大春的下三路。大春却像一座巍峨的大山,稳稳地站在那里,轻易地就将云龙的攻击一一格挡开来。
大春冷笑一声,突然一拳直逼云龙的面门。这一拳来得又快又猛,云龙虽然及时挡下,但还是被这股强大的力量震出了数米远。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才发现他们之间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
大春乘胜追击,接连几拳如狂风暴雨般向云龙袭来。云龙左躲右闪,竭力抵挡,但还是被大春的一拳击中了胸口,整个人被踹出了好几米远。我心中一阵焦急,担心云龙会受伤。
然而,云龙并没有放弃。他知道自己不能硬拼,只能智取。他迅速调整状态,趁着大春进攻的间隙,快速上前,一把抱住了大春。大春没想到云龙会有这一招,他奋力挣扎,不断用肘击向云龙的背部。每一下肘击都伴随着沉闷的声响,云龙的身体微微颤抖,但他凭借着强大的毅力,死死地抱住大春,不肯松手。
终于,云龙瞅准机会,把大春放倒在地上,一个十字固将大春牢牢锁住。我心中一阵惊喜,以为云龙要赢了。然而,我们还是低估了大春的实力。大春凭借着强大的蛮力,慢慢地开始挣脱云龙的束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龙突然放开手。大春由于惯性一个翻身,云龙眼疾手快,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进行背后裸绞。大春不甘示弱,他一个后仰翻身,将云龙重重地摔在地上。但云龙就像一条坚韧的藤蔓,死死地锁住大春,不肯有丝毫放松。
场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这场激烈的较量。就在这时,苏战龙突然发话:“到此为止吧。”听到这句话,大春和云龙才缓缓分开。
大春看着云龙,眼中原本的不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敬佩。他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云龙的肩膀:“不错,有两下子。”云龙也咧嘴笑了笑,虽然身体疲惫不堪,但他的眼神中却透露出一种自豪和满足。
苏战龙走上前来,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保护云儿的任务就交给你们啦。下去吧,我和大春还有事情谈。”我们恭敬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场地。
回到更衣室,云龙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水,笑着说:“你还真行啊,虽然没赢,但也让大春刮目相看了。”云龙接过水,一饮而尽,他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我证明了自己,我会保护好苏云的。”
第十五章:再遇仇家
告别赌场那令人窒息的喧嚣与算计,日子仿佛沉入一片宁静的琥珀。我们的新“职责”简单纯粹——陪着苏云。这大小姐像只刚飞出金丝笼的雀鸟,带着我们一头扎进城市鲜活的脉搏里。她熟稔地穿梭于那些我们从未踏足过的角落:藏着绝味小吃的深巷、陈列着光怪陆离古董的阁楼、以及能俯瞰整座城市璀璨灯火的旋转餐厅。每一处风景,每一口新奇的味道,都像甘泉般冲刷着我们过往的灰暗。日子悠长而慵懒,阳光仿佛都带着甜味。云龙依旧雷打不动地锤炼着他的拳脚,汗水浸透衣衫,每一招每一式都沉稳有力,如同他的性格。而我,除了跟着云龙练拳,更多时候是埋首于那些泛黄的、讲述权谋与诡计的典籍之中,指尖划过书页,心头却隐隐盘踞着一丝不安,仿佛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潜藏着看不见的漩涡。
直到那天,阳光刺眼得有些虚假。苏云心血来潮,提议去白虎堂的地盘“探险”,说那里有家新开的游乐场很刺激。我心头莫名一跳,鬼使神差地,脚步便拐向了另一条熟悉的旧街。我想去看看叔叔的小餐馆,那个曾经烟火缭绕、承载着我些许童年温情的角落。然而,眼前的景象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熟悉的招牌歪斜着,蒙着厚厚的灰尘。卷闸门沉重地垂落,锈迹斑斑,像一张紧闭的、毫无生气的嘴。透过门缝往里看,桌椅东倒西歪,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墙角甚至结了蛛网。人去楼空,一片死寂。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
“老张头?哦,你说那个开小饭馆的张老板啊?”隔壁杂货铺的老伯探出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惋惜,“早走喽!关门大半年啦!唉,也是倒霉,听说他侄子在外面惹了天大的祸事,得罪了虎哥!那可是白虎堂的煞星!老张头怕得要死,连夜收拾东西,连个去向都没敢留,就这么消失了……“惹了天大的祸事…得罪了虎哥…”。
老伯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原来,那场风波掀起的巨浪,早已无声无息地吞没了最无辜的人。是我!是我害得叔叔背井离乡,下落不明!一股灼热的内疚感混合着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喉咙,窒息感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我疯了一样在附近打听,得到的只有摇头和叹息,叔叔的踪迹,如同被这座城市彻底抹去。
苏云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和失魂落魄的样子,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声音带着安抚:“别急,别急!等我们回去,我立刻让我爸派人去找!青龙堂找人,总比我们在这里瞎转强。”她眼神坚定,试图驱散我眼中的阴霾。
就在我们转身,准备离开这片带来噩耗的街区时,一个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巷口响起:“哟!看看这是谁家走丢的小羊羔?”心脏猛地一沉!我僵硬地转过头。
虎哥!
他正带着七八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堵在巷子口。他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此刻绽放出一种近乎狂喜的狞笑,眼神像饿狼锁定了猎物。
“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虎哥拍着大腿,笑声尖锐刺耳,“兄弟们!给老子围起来!一个都别放跑!”
苏云强作镇定,挺起胸膛,声音带着惯有的骄纵:“虎哥!你敢动我们?看清楚我是谁!我爸是苏战龙!青龙堂的龙头!你敢……”
“苏战龙?”虎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兴奋非但没减,反而更加扭曲癫狂,“苏战龙的宝贝闺女?哈哈哈!老天爷待我虎哥不薄啊!正愁没筹码跟他苏大龙头好好‘谈谈’呢!”他眼中凶光大盛,猛地一挥手,“把那小妞给我抓活的!用她当人质,老子倒要看看,苏战龙肯拿几条街来换他这心肝宝贝!”
话音未落,几个打手如狼似虎地扑向苏云!“保护好她!”云龙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打破了僵局。他身体如同蓄满力的弹簧,没有丝毫犹豫,整个人化作一道凌厉的灰影,迎着扑来的打手直撞过去!
砰!砰!咔嚓!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混混,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被云龙快如闪电的直拳和侧踹狠狠击中面门和胸口,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应声倒地!云龙像一堵骤然拔地而起的铁壁,硬生生撕开了包围圈的一角。
“走!快带她走!去开车!”云龙背对着我们,声音急促而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宽阔的肩膀微微起伏,显然刚才的爆发极其消耗体力。
我牙关紧咬,一把抓住苏云冰凉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朝着我们停车的小街发足狂奔!身后,是虎哥暴跳如雷的咆哮:“废物!给老子拦住他!把那小杂种给我废了!”更多的打手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疯狂地扑向孤身断后的云龙。
我拉着苏云拼命奔跑,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把她塞进驾驶座,我吼道:“快!开车回去叫救兵!”苏云脸色煞白,但眼神异常坚定,猛地发动了引擎。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我猛地回头,瞳孔骤缩!只见云龙被四五个混混死死缠住手脚,动作明显迟滞,汗水浸透了后背。而虎哥,这个阴险的猎手,如同鬼魅般从混战中悄然欺近,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一记蓄满力量的摆拳,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云龙毫无防备的侧脸上!“呃啊!”云龙的头颅猛地甩向一边,颈椎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巨树,轰然向后栽倒!鲜血瞬间从他口鼻中涌出,染红了地面。
“云龙——!” 我的嘶吼带着绝望的悲鸣。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间冲垮了理智!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撞开挡路的混混,冲到虎哥身边。他正得意地狞笑着,俯视着倒地的云龙。
“去死!” 我借着冲势,身体凌空拧转,一记灌注了所有愤怒与恐惧的回旋踢,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踹在虎哥那张狞笑的脸上!
“噗!”
鞋底与颧骨撞击的闷响令人心头发寒。虎哥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剧痛和扭曲,他庞大的身躯像一袋破麻袋般被踹得离地飞起,重重砸在旁边的垃圾桶上,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巨响。
我顾不上看他死活,扑到云龙身边。他眼神涣散,口鼻溢血,但胸膛还在起伏。“撑住!”我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沉重的身体架起来。
“妈的!给我宰了他们!”虎哥捂着塌陷变形的脸,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剩下的打手再次红着眼扑上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们。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拖着重伤的云龙,我们插翅难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
刺耳的引擎咆哮声撕裂了混乱的喧嚣!一道刺目的车头灯如同审判的光柱,蛮横地劈开人群,是苏云!她驾驶着我们那辆略显笨重的轿车,如同一头发狂的钢铁巨兽,没有丝毫减速,狠狠地撞向了堵在我们前方的小混混!
“砰!”“啊!”
惨叫声中,人影横飞!
“上车——!”苏云尖利的嗓音带着哭腔和决绝。
生的希望瞬间点燃!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几乎是拖着云龙滚进后座。车门尚未关严,苏云已经将油门踩到了底!轮胎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尖叫和青烟,车子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蹿了出去!
后视镜里,虎哥捂着血肉模糊的脸,在飞扬的尘土中疯狂跳脚咒骂,他那些惊魂未定的小弟们乱作一团,徒劳地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街道两旁的景物疯狂地倒退、模糊,引擎的轰鸣和车内浓重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我们逃亡的悲怆乐章。
车子如同脱缰的野马,不顾一切地冲向青龙堂的势力范围。直到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看到青龙堂外围警戒兄弟惊愕的脸,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铮”的一声断裂。巨大的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我吞噬,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次睁开眼,是医院消毒水那特有的、冰冷的味道。刺目的白光让我下意识地眯起眼。浑身像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喉咙干得冒火。
“醒了?”一个沙哑但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隔壁病床上,云龙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但那只完好的眼睛里,跳动着劫后余生的光芒,还有一丝……冰冷的火焰。
“两天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我们睡了两天。”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叔叔空荡的店铺,虎哥那张狞笑的脸,云龙轰然倒下的身影,苏云决绝撞向人群的车头灯……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炸开,最后定格在虎哥那张被我踹得变形的、充满怨毒的脸上。
一股比消毒水更刺骨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在我胸腔深处疯狂翻涌、凝聚。我猛地攥紧了身下洁白的床单,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
虎哥……还有白虎堂……
这笔浸透着叔叔漂泊之苦、云龙鲜血和我们死里逃生恐惧的债,才刚刚开始清算。风暴并未结束,它只是在我们体内,酝酿着更狂暴的力量。我看着云龙眼中那簇冰冷的火焰,知道我们想到了一起。这医院洁白的墙壁,困不住两颗亟待复仇的心。
第十六章:血色病房的警告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惨白的灯光打在墙壁上,映得我和云龙的脸色更加灰败。他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我肋下也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没来得及浮上心头,那扇沉重的病房门就被人猛地推开了。
是苏堂主。
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座骤然降临的火山。沉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闷雷般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们紧绷的神经上。他脸上惯常的沉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令人心悸的阴郁。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我们,最后钉在我和云龙身上,里面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眼角的刀疤随着肌肉的抽动而扭曲。
“谁——”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瞬间扎透了病房里压抑的寂静,“——让你们去白虎堂的地盘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和云龙的心脏同时漏跳了一拍,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完了。我们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迎接那几乎能将人焚毁的视线。白虎堂,那是我们青龙帮的死敌,是刻在骨子里的禁忌。闯进他们的地盘,无异于将脑袋伸进老虎嘴里。
就在那股沉重的威压几乎要将我们碾碎时,旁边病床上的苏云猛地坐直了身体。她的脸色同样苍白,额角还贴着一小块纱布,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
“爸!” 她的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像一把小锤敲碎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是我!是我带他们去的!要怪就怪我,不关他们的事!”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苏堂主——苏战龙——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那喷薄的怒意似乎被女儿这义无反顾的承担硬生生截断了。他死死地盯着苏云,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剧烈斗争。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我们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终于,苏战龙眼中的风暴缓缓平息,但那沉淀下来的,是更深沉的凝重和疲惫。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以后……”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许再去那边!一次也不许!”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出了事,别说你们,就是整个青龙帮,都未必兜得住!好自为之!”
说完,他再没看我们一眼,那沉重的步伐再次响起,带着未散的余怒,决绝地转身离开。房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也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暂时隔绝在外。
病房里死寂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我和云龙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虚脱般地瘫靠在床头,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我的老天爷……” 云龙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声音还有些发颤,“刚才我真以为堂主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肋下的伤,疼得吸了口冷气:“谁说不是呢……苏堂主那眼神,啧,我以为下一秒就能去见我家十八代老祖宗排排坐了。” 我看向苏云,由衷地感激,“多亏了你,苏云!要不是你最后关头杀回来……”
提到这个,云龙立刻皱眉看向苏云:“对啊!不是让你去搬救兵吗?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那多危险!” 他语气里带着后怕的责备。
苏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牵扯到额角的伤口,轻轻“嘶”了一声:“搬救兵?等我把人搬来,黄花菜都凉透了!你们俩早就在虎哥手里凉透了!我跑出去没多远,就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对,想着搬救兵肯定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冲回去……幸好,幸好你们还撑得住。” 她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虎哥!” 云龙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眼中迸射出恨意,“那个王八蛋!”
苏云的眼神也瞬间冷了下来,像覆上了一层寒霜:“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撞上他?”
我和云龙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难堪和愤怒。我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把在白虎堂地盘边缘那个废弃餐馆附近,如何教训虎哥,逼得我们险象环生,差点命丧当场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苏云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雪白的床单,指节泛白。当听到虎哥如此欺负人,她猛地一拳砸在床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混账东西!”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这笔账,我记下了!虎哥……白虎堂……等着!此仇不报,我苏云名字倒着写!”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粗暴地撞开!
一个壮硕如铁塔般的身影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正是苏堂主最信任的心腹,也是从小看着苏云长大的保镖——大春哥。他满头大汗,粗布褂子的前襟都湿透了,显然是狂奔而来。他焦急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苏云:“小姐!你怎么样?伤哪了?严不严重?” 他上下打量着苏云,直到确认她只是些皮外伤,才猛地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那双牛眼一瞪,铜铃似的目光瞬间转向我和云龙,怒气勃发:“你们两个兔崽子!”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指,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们脸上,“是不是你们撺掇小姐去那边的?!活腻歪了?!白虎堂的地界也敢乱闯?!你们有几条命够填的?!”
我和云龙自知理亏,缩了缩脖子,一声不敢吭,像两只犯了错等着挨训的鹌鹑。
苏云赶紧拉住大春哥的手臂:“春哥!春哥你消消气!不怪他们,真是我非要去的!他们是为了护着我……”
大春哥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在苏云的安抚下勉强压住火气。他重重哼了一声,拉过一把椅子,铁塔般的身子“咚”地坐下,震得地面似乎都晃了晃。他环视我们三个,眼神里充满了痛心和一种沉重的忧虑。
“仇敌!那是血海深仇的死敌!” 他压低了声音,却字字如刀,带着刻骨的恨意,“你们年纪小,怕是都忘了……忘了当年苏堂主是怎么从鬼门关爬回来的!”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咔吧”的脆响,“就是白虎堂!就是他们现在的堂主白啸天!当年竞选帮主,眼看苏堂主呼声更高,姓白的就玩阴的!派了杀手,整整三波!在城西码头……苏堂主身中七刀!肠子都流出来了!要不是命硬,要不是兄弟们拼死抢回一条命……”
大春哥的声音哽咽了,眼中泛起血丝和泪光,那场面的惨烈仿佛就在眼前:“后来,是帮里元老会拼了命查,才揪出是白虎堂搞的鬼!证据确凿!这才剥了白啸天的竞选资格!要不然,现在坐在帮主位子上的,指不定是谁!玄武堂的李堂主(现在的李帮主)是捡了个便宜!可这仇,是结死了!这些年,大小摩擦不断,暗地里的刀子从来就没停过!你们倒好,自己送上门去?!”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来,魁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们:“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你们三个小崽子,简直不知死活!听着,以后!给我夹起尾巴做人!离白虎堂的一切,远远的!再敢靠近一步,不用白虎堂动手,我先打断你们的腿!”
大春哥的咆哮还在病房里回荡,他身上的老式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他烦躁地掏出那个笨重的“砖头”,看了一眼号码,脸色微变。
“喂?……是我……什么?……知道了!马上到!” 他匆匆挂断电话,脸上的怒意被焦急取代。他深深看了我们一眼,尤其是苏云,那眼神复杂,混合着警告、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堂主那边急事,我先走。” 他丢下这句话,又狠狠瞪了我和云龙一眼,“记住我的话!别找死!” 然后,那铁塔般的身影又如一阵风般冲出了病房,留下沉重的关门声和一片更加压抑的死寂。
病房里重新只剩下我们三人。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何时已经亮起,将冰冷的夜色切割得光怪陆离。大春哥带来的信息,像一块浸透了血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头。那不再仅仅是地盘之争,而是浸透了鲜血的世代仇恨。虎哥那张嚣张跋扈的脸,此刻似乎也带上了白啸天阴鸷的影子。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沉浸在惊魂未定与沉重真相的余波里。苏云靠在床头,眼神望着虚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额角的纱布。云龙低头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脸色阴沉。我则感觉肋下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刚刚过去的凶险,以及未来可能更加汹涌的暗流。病房顶灯的光线惨白地笼罩着我们,心电图单调的“嘀嗒”声在耳边无限放大,仿佛在为这暂时的平静,敲着不安的节拍。
第十七章: 新账旧账一块算
五天后,我和云龙拖着刚刚结痂的伤口,几乎是撞开了青龙堂总部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门轴沉闷地呻吟,扑面而来的不是熟悉的烟草与旧木气息,而是一种绷紧的、无声的窒息。走廊里几个弟兄瞥见我们,眼神闪烁,像受惊的鱼倏然躲开,只留下空洞的寂静在廊柱间嗡嗡回响。空气凝滞如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气。
白虎堂递来战书的消息,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们的心脏——他们要的是我们两个的命。
我们径直闯进内堂。堂主苏战龙正背对着门立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身影沉默地切割着窗外惨白的天光。他指间夹着一支粗雪茄,袅袅青烟蛇一样扭曲上升,在凝滞的空气里艰难攀爬,模糊了他半边侧脸。
“堂主!”云龙的声音干涩发紧,“祸是我们闯的,命我们自己填!”
苏战龙缓缓转过身。雪茄的红光在他指间明灭不定,映着他深陷的眼窝,里面的疲惫如同沉积多年的寒潭,幽深得望不见底。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种沉甸甸的目光,在我们脸上刻了一遍又一遍。那目光里没有怒意,却压得人脊骨发凉。
“交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低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缓缓吐出一口浓烟,灰白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模糊了他脸上每一道刚硬的线条。“你们以为,我苏战龙是靠着交出兄弟的脑袋,才在这四堂口之间活到今天的?”
窗棂在他身后投下纵横交错的阴影,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中央。他微微扬起下巴,眼里的寒光却陡然锐利起来,穿透烟雾,直刺人心:“他白啸天算个什么东西!真当我青龙堂是他砧板上的肉?给他脸了!”
他猛地将雪茄摁熄在桌角厚重的黄铜烟灰缸里,猩红的火头挣扎了一下,嗤地一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细瘦绝望的青烟,笔直地升上去,又被无形的气流撕扯得粉碎。
“新账旧账,该一块儿清算了!”苏战龙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钉,狠狠砸进凝滞的空气里。“我会请帮主出面。面子,我给最后一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和云龙,那份沉甸甸的决断感不容置疑,“若是谈不拢……那就鱼死网破!这江湖,从来不是他白老虎一家的天下!”
他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你们俩,眼下就一件事,护好云儿!一根头发丝都不许少!”那名字出口的瞬间,他眼中锐利的锋芒似乎被什么极其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但快得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的寒冰覆盖。
我和云龙默默退了出去,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令人窒息的沉凝。云龙的手搭上我的肩头,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我们像两片被卷入旋涡的叶子,被无形的暗流推动着离开风暴的中心。
门内,彻底隔绝了声音。苏战龙伫立在重新陷入寂静的巨大房间中央,窗外天光惨淡,勾勒着他如孤崖般沉默冷硬的侧影。只有那黄铜烟灰缸里,被粗暴碾灭的雪茄残骸,兀自散发着最后一丝焦苦的余烬气息,在凝滞的空气里无声地扩散。
良久,他动了。他走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前,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被吞噬的声响。他拿起桌上那部老式黑色电话的话筒,冰凉的硬塑料触感贴着他掌心的薄茧。
他拨好,指尖稳定而有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千钧之重。听筒里传来单调的等待音,嘟嘟——嘟嘟——每一声都敲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上。
“是我。”苏战龙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缓,却像深不见底的寒渊里,缓缓抽出一柄淬炼千年的古剑,剑锋未露,那森冷的杀意已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浸透了房间的每一寸空气。“老大,老二……”
“——都回来。我们,该算总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