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像是天穹裂开了无数细小的口子,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狠狠砸在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上。叮叮咚咚,杂乱无章,敲得人脑仁发麻。外面是永不停歇的“铁雨城”特有的重金属乐章,而屋内,只有一片死寂,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仿佛金属生锈又混着廉价消毒水的沉闷气味。
林烬坐在床边,那张用废弃工业塑料板拼凑的“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弓着背,像一尊被风化剥蚀的石像,只有右手食指和中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细微幅度,反复地、神经质地捻动着掌心那颗小小的药片。
幽蓝色的药片。
“帕西汀-VII型基因稳定剂”。
药片表面印着一个简笔画的骷髅头标志,下面是两行小字:“谨遵医嘱,按量服用。超量或不足均可能诱发不可逆基因崩溃。”
骷髅头的空洞眼眶,在窗外偶尔扫过的、巨大全息广告牌投射进来的变幻光影下,忽明忽暗,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那光芒是冰冷的霓虹,来自悬浮在远处摩天楼群顶端的全息影像: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笑容温和得有些虚假的医生形象,正用充满磁性的声音播报着广告词——“‘创生’药业,为您的进化之路保驾护航!全新一代‘辉耀’系列基因稳定剂,纯净度提升15%,副作用显著降低!让您的异能绽放更璀璨的光芒!”
广告的光晕短暂地照亮了林烬的脸。那是一张属于年轻人的脸,轮廓分明,却过早地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某种潜藏的痛苦刻上了阴郁的痕迹。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嘴唇紧抿着,几乎成了一条失去血色的细线。
他捻动药片的动作越来越快,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药瓶就倒在他的脚边,空荡荡的。瓶身上贴着一张皱巴巴、被廉价打印墨迹晕染开的手写标签——“过期特价,不退不换”。
标签旁边,原本标注生产日期和有效期的位置,被人用某种腐蚀性的东西粗暴地刮掉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凹坑。
过期药。
这就是“铁雨城”第七区贫民窟里,像他这样的人,赖以苟延残喘的唯一指望。
窗外,广告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了进来:“…‘辉耀’系列,为您提供更持久、更安心的基因守护!即刻订购,享受新用户专属折扣!”
林烬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刺向窗外那片虚假的光明和喧嚣。胸腔里一股混杂着愤怒、绝望和生理性疼痛的火焰猛地窜起,烧得他喉咙发干,几乎要呕出血来。更持久?更安心?折扣?去他妈的折扣!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牙龈被咬得生疼,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那些高高在上谈论着“进化”、“异能”、“璀璨光芒”的家伙们,他们懂个屁!
他们懂不懂,当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无形的力量扭曲、碾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懂不懂当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像烧开的滚油,灼烧着每一寸神经末梢?懂不懂那种灵魂被强行塞进一个正在崩坏容器里的撕裂感?
异能?呵,去他妈的异能!
在他林烬的世界里,这所谓的“天赐恩典”,有一个更贴切、更绝望的名字——基因崩溃症(GCD)。一种在“大灾变”后基因突变浪潮中产生的、伴随异能觉醒出现的绝症。像一条无形的毒蛇,自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无意识让桌上的水杯悬浮起来时就死死缠住了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它的解药,或者说,唯一的缓刑通知书,就是这种该死的蓝色小药片——帕西汀。官方认证的、唯一的基因稳定剂。没有它,GCD携带者的身体会在异能失控和基因链崩解的痛苦中,迅速走向不可逆转的衰竭和死亡。就像一台失去润滑油的精密机器,最终在高速摩擦中化为飞灰。
然而,这“缓刑”的代价,高昂得令人窒息。
林烬的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颗幽蓝的药片上,眼神空洞。他记得很清楚,就在三年前,一瓶30粒装的标准帕西汀-V型,官方定价还是1500信用点。那时,他在第七区边缘那个臭气熏天的合成肉加工厂里拼死拼活,每天工作十四小时,手指被冰冷的机械磨得血肉模糊,一个月下来,勉强能凑够两瓶药的钱,紧巴巴地吊着命。
可后来呢?
广告里说的没错,“创生”药业确实在不断推出“更新”、“更强”、“更纯净”的型号。从V型到VI型,再到现在的VII型,还有那高高在上的“辉耀”系列。每一次更新换代,都伴随着旧型号的悄然停产和价格的疯狂飙升。
VI型刚出来时,V型的价格一夜之间翻了三倍。VII型上市后,VI型的价格也紧随其后,坐上了火箭。至于最新、最“纯净”、副作用“最低”的辉耀系列?那价格标签上的数字,对林烬来说,只是一个存在于广告里的、冰冷而遥远的宇宙天文数字。
药,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药价飞涨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底层人出卖血汗甚至灵魂所能追赶的速度。工厂流水线上累断腰的工资?杯水车薪。去危险重重的旧城区废墟里拾荒?九死一生换来的那点收获,可能还不够半瓶药钱。去给那些掌握着灰色力量的头目当打手、当跑腿、当试验品?那不过是更快地把自己推向另一个深渊。
于是,“过期药”市场,在铁雨城每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如同霉菌般疯狂滋生、蔓延。像“老烟鬼”那样的人应运而生,他们游走在法律的边缘,更确切地说,是彻底无视了法律。他们从各种见不得光的渠道——医院报废品、运输途中“意外”损耗、甚至是官方销毁流程中的“疏漏”——搞来那些早已过了有效期、或者干脆就是被淘汰的旧型号药。
这些药,被装在没有任何标识的劣质塑料瓶里,贴上“特价”、“清仓”的手写标签,流入第七区、第八区、第九区…这些被城市遗忘的角落。价格,通常只有正规渠道新药的几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
这是贫民窟的“救命稻草”。
也是随时可能勒断脖子的绞索。
没人知道这些过期药里还剩多少有效成分,没人知道它们是否在不当的储存中发生了危险的变异,更没人知道,服用它们到底是在延缓死亡,还是在加速奔向地狱。但人们别无选择。不吃,马上死。吃了,也许还能多喘几天气,多熬过一个痛苦的夜晚。
林烬就是靠着这些来源不明、成分可疑的过期帕西汀,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这座巨大钢铁森林最肮脏的根部,挣扎着活到了十九岁。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进行一场与魔鬼的交易,用未知的剧毒,换取短暂的喘息。
可最近,连这根“稻草”都变得无比烫手了。老烟鬼那里的“特价”过期药,价格也在一路疯涨。他上个月拼了命接了好几个搬运高危工业废料的活,才堪堪凑够买一瓶的钱。而现在,掌心这半片蓝药,就是他最后的“库存”。
药瓶已经空了。
窗外的雨更大了,敲打铁皮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远处高楼上,“创生”药业那个虚伪医生的全息影像又换了一幅画面,展示着某个服用“辉耀”后容光焕发、异能操控如臂使指的俊男靓女。那光芒穿透雨幕,映在林烬空荡荡的床脚,像一滩冰冷而讽刺的油彩。
胃里一阵熟悉的、刀绞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林烬闷哼一声,猛地弯下腰,左手死死按住了上腹部。冷汗瞬间就从额角、鬓边渗了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和窗外渗进来的冰冷雨水混在一起。
基因崩溃的早期症状,饥饿感混合着药物副作用带来的强烈胃部灼烧感。
他饿了。很饿。
但他更清楚,身体深处那股蠢蠢欲动、想要撕裂他、焚烧他的力量,也正在饥饿的驱使下,变得更加躁动不安。那是他的“异能”——一种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只能模糊感知为某种“力场干涉”的能力。平时,它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像沉睡的火山。可一旦失去帕西汀的压制,或者身体状态极度糟糕,它就会变成失控的野火,反过来焚烧他这个宿主。
必须吃药。立刻,马上。
林烬摊开手掌,那颗幽蓝色的、印着骷髅头的小药片,安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这是他最后的半粒希望,也是最后的半粒毒药。
他盯着它,眼神挣扎,如同濒死的困兽。
按量服用?标签上那该死的骷髅头在无声地警告他:吃下它,能暂时安抚体内咆哮的恶魔,但也会将更多的毒素积累进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里。那被刮掉的生产日期,像一个巨大的、不详的问号悬在心头。这药,到底过期多久了?它的毒性,是否已经积累到了足以立刻引爆他基因链的临界点?
不吃?那体内力量的失控和基因崩溃的剧痛,很快就会让他生不如死,最终彻底湮灭。
时间在冰冷的雨声和胃部的绞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霓虹光影在他脸上明灭变幻,映照出他眼中越来越浓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
他捻着药片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带着致命的诱惑,悄然缠绕上他的意识。
减量。
只吃……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像野火燎原般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老烟鬼那浑浊的眼睛、唾沫横飞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烬小子,听我句劝,实在扛不住的时候,药量…可以试着‘灵活’点,省着点用嘛!一点点减,身体说不定能适应…总比直接断了强…”
当时他只当这是老烟鬼为了卖药而信口胡诌的鬼话。减量?官方警告里写得清清楚楚:剂量不足,无法有效压制异能活性,极易诱发基因崩溃加速!
可是现在…他还有选择吗?
胃部的绞痛再次猛烈袭来,像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疯狂地搅动、撕扯。同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感,开始从脊椎骨深处蔓延开来,仿佛有细小的火星在那里被点燃,沿着神经脉络向四肢百骸扩散。这是失控的前兆!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头被帕西汀囚禁了多年的凶兽,嗅到了枷锁松动的气息,正在焦躁地刨抓着牢笼,发出低沉的咆哮。骨头深处的嗡鸣声似乎也加重了,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即将碎裂的预兆。
不能再等了!
林烬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和霉味,冰冷地灌入肺腑。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颗珍贵的、同时也是致命的蓝色药片凑到嘴边。
牙齿咬下。
药片坚硬的外壳碎裂,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浓烈、都要刺激,带着一种陈腐的、金属般的怪味。过期太久的证明?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用尽意志力,只咽下了大约四分之一。
剩下的四分之三药片,被他用指尖捻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同时也是孤注一掷的谨慎,放进了那个早已空了的、瓶口磨损得厉害的旧药瓶里。旋紧瓶盖的瞬间,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差点从床边栽倒。
药片滑入食道,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苦味和金属感。
林烬靠在冰冷的、糊满旧报纸的墙壁上,闭上眼,大口喘息着,等待着。等待着那熟悉的、短暂的救赎感降临,或者等待着…毁灭的加速。
一秒…两秒…三秒…
预想中药物起效带来的、那种轻微的麻痹感和对体内狂暴力量的压制感,并没有如期而至。
相反!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猛地从林烬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他整个人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床上弹起,又重重摔回冰冷的塑料板上!
来了!比以往任何一次服药后的反应都要凶猛、都要暴烈!
不是药效的抚慰,而是…排斥!剧痛!
仿佛吞下去的不是药片,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那灼热感从胃部轰然炸开,不再是沿着神经蔓延的微弱火星,而是像泼洒开的滚烫岩浆!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发出凄厉的尖叫!骨头里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成了尖锐的、仿佛无数根钢针在疯狂刮擦金属板的噪音,直接刺入他的脑髓!
更可怕的是,他体内那股沉寂的、需要药物压制的力量,非但没有被安抚,反而像是被这四分之一的过期药片彻底激怒了!它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苏醒、膨胀、咆哮!
嗡——!
以林烬的身体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混乱的力场猛地扩散开来!
哐当!床边那张用废金属管焊成的破桌子首当其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了一把,猛地向后滑移,桌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重重撞在墙壁上,上面摆放的一个空罐头盒“咣啷”一声滚落在地。
紧接着,墙角堆积的、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几个空塑料水瓶,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不是被捏爆,更像是从内部被某种紊乱的力量瞬间撕裂!塑料碎片伴随着浑浊的残水四散飞溅!
“嗬…嗬…”
林烬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只被扔进油锅的虾米。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旧T恤,在冰冷的空气里蒸腾起微弱的热气。眼球因为剧痛和体内狂暴力量的冲击而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视野里一片血红,伴随着光怪陆离的扭曲色块。
地狱!这就是地狱!
减药的决定,像打开了一扇通往深渊的门!过期药的毒性、剂量不足导致的压制失效、体内被激怒的异能…三者混合,产生了恐怖的连锁反应,将他推向了比基因崩溃本身更可怕的炼狱!
他错了!大错特错!老烟鬼的鬼话果然是要命的陷阱!
剧痛和混乱的力量撕扯着他的意识,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一种极其诡异的感知,如同黑暗中悄然浮现的冰冷丝线,缠上了他濒临粉碎的神经。
他“感觉”到了。
不是用眼睛看,不是用耳朵听。而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直接作用于空间的“触感”。
他“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周围,大约一米范围内,空间的“异常”。空气不再是均匀的、流动的气体,而是变成了无数细小的、混乱的“湍流”和“涡旋”。这些湍流和涡旋,有的剧烈狂暴,有的相对平缓,它们互相碰撞、挤压、撕扯,正是造成桌子滑动、水瓶爆裂的元凶——那是他失控异能逸散出的混乱力场!
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当自己体内那股狂暴力量冲击到某个极限点时,身体周围的某个空间“节点”会瞬间变得极其脆弱、不稳定,仿佛一戳即破的肥皂泡!而那个节点,似乎…可以通过意念去触碰?去…引爆?
这个念头荒谬而危险,却在剧痛和混乱的催生下,变得无比清晰、无比诱人!
就在林烬的意识被这剧痛和诡异的感知撕扯得支离破碎,濒临彻底昏迷的边缘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死神的擂鼓,骤然响起!盖过了窗外的雨声和他自己痛苦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