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工夫转瞬即逝。
顾云的身影,便如九幽阎罗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家府邸大门前。他一现身,一股无形的寒意便笼罩了整个李家,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庭院里几棵老槐树的叶子,竟也停止了摇摆,一动不动。
李家上下数百口人,此刻都聚集在庭院之中,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惊扰了这位煞神。不少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更有胆小的族人,目光仅仅是触及顾云那淡漠的眼神,便如见了鬼魅般,慌忙低下头去,垂在身侧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唯恐下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自己。
人群中,李少阳面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王家满门被屠的惨状,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清楚,今日之事,绝无幸免的可能。他推开几位试图阻拦他的族老,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顾云面前数丈之地,停下脚步。
他对着顾云,深深一揖:“圣子,当日宗门之内,是我李少阳行事鲁莽,冒犯了您。此事与我李家其余人等一概无关,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实属无辜。”
他顿了顿,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上前一步,昂然道:“王家之事,我已听闻。圣子若要泄愤,李少阳一人承担便是,绝无怨言。只求圣子,能放过我李家上下数百口性命。”他挺直了脊梁,坦然迎向顾云的目光,那是一种准备慷慨赴死的决绝。与其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不如站着死。
顾云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他没有立刻发作,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少阳,片刻后,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哦?一人做事一人当?李少阳,你倒是有几分骨气。比王家那个老东西强多了,至少没尿裤子。”
此言一出,李家众人更是魂飞魄散,几个年纪稍轻的子弟,腿一软,“噗通”几声,竟真的瘫坐在地。那闷响在这死寂的庭院中尤为刺耳,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那几个子弟的父母,面色瞬间惨白如雪,眼神里又是惊恐又是愤怒,恨不得当场将自家这不成器的东西拖下去活活掐死,免得再触怒这位阎王。其余族人,虽勉强站着,却也摇摇欲坠,不少人额头冷汗涔涔,浸湿了鬓角。
李少阳闻言,面色不变,只是心中那份苦涩,如同黄连水般,一圈圈荡漾开来,愈发浓重。他清楚,顾云这是在戏耍他们,如同猫捉老鼠一般,享受着猎物临死前的绝望。但他又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哎,多感人的一幕啊。”顾云轻声道,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庭院中那些瑟瑟发抖的身影,“怎么感人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杀你了。”
此话一出,庭院中的气氛陡然一松。
本来抱着必死决心的李少阳,听到此话先是一愣,紧接着,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莫不是……莫不是顾云看在他认错态度诚恳,又愿一力承担的份上,决定网开一面?他仔细观察着顾云的神情,试图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的怜悯。
然而,顾云的下一句话,却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经历过风浪的李家家主李天行,面色骤然难看到了极点。
“不如,”顾云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声音依旧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悠然,“我请诸位去一个好地界。此地嘛,风水极佳,而且鸿蒙紫气缠绕,最是适合修道不过了。”
这话一出,李家众人大多还处于懵逼状态,惊魂未定之下,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鸿蒙紫气?风水宝地?修道?
李少阳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是什么意思?传闻中,顾云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吗?今日一见,似乎……似乎与传闻有些出入?难道是那些传闻有误,圣子其实心怀仁慈?
一时间,不少李家族人感觉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下来,巨大的落差让他们几乎虚脱。先前还以为必死无疑,此刻却峰回路转,不仅不用死,还能得圣子指点,去一处修炼宝地?
“多谢圣子!圣子仁德!”
“圣子慈悲为怀,我李家上下感激不尽!”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庭院中顿时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感激之声,众人对顾云的夸赞也是毫不吝啬,仿佛刚才那个让他们噤若寒蝉的煞神,此刻已然化作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只是,这片喧闹的感激声中,无人注意到,李家家主李天行那张脸,已经难看到了极点,青一阵白一阵,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风水宝地?鸿蒙紫气环绕?
你放屁!
李天行心中犹如万马奔腾,无数句恶毒的咒骂在胸腔中翻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你他娘的那玩意儿,明明是凶名昭著的万魂幡!吞噬生魂,永世折磨,如此邪性的东西,你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称之为人皇旗也就罢了,现在还敢说是什么适合修道的风水宝地?!
这顾云,当真是歹毒到了骨子里!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这是要将李家上下数百口,尽数炼入那邪幡之中,永世不得超生啊!
一个不明所以的李家长老,见家主面色异常,还凑近了低声问道:“家主,您看,顾圣子不计较我等冒犯,还指点我们去一处风水宝地,此乃天大的好事啊,您为何……”
李天行听到这话,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真想跳起来抽这不开眼的老东西两个大嘴巴。
好去处?的确是好去处!
去了,便永世沉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夜受那阴火炼魂之苦!这他娘的能不是“好去处”吗?!
他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顾云那张带着浅笑的脸。
看着众人那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顾云嘴角的弧度愈发玩味,他轻声道:“本圣子素来体恤下情,这等好地方,自然要与诸位共享。希望尔等,会喜欢。”
话音未落,只见他指尖轻捻,一道乌光闪过,一杆不过尺许长短、通体漆黑,却隐隐有流光转动的小旗便出现在他掌心。旗面不大,却绣着繁复诡异的纹路,初看精致,细看之下,那些纹路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李家众人尚自茫然,不知这小旗是何物事。
顾云手腕一抖,那小旗迎风便涨,刹那间化作一杆遮天蔽日的巨幡,“轰”的一声,重重插在李家大院的正上方!
霎时间,天光黯淡,阴风怒号,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弥漫开来。那漆黑的幡面上,无数扭曲痛苦的人脸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凄厉嘶嚎,仿佛要从幡中挣脱出来,择人而噬。
庭院中,方才还心存侥幸的李家族人,此刻如坠冰窟,血液都仿佛被冻僵了。几个年轻子弟再次腿软,这次连“噗通”声都发不出来,已是彻底失了魂。
“万……万魂幡!!”一个见识稍广的李家长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与无尽的恐惧尖叫出声,双眼一翻,竟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万魂幡”三字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一块寒冰,整个李家大院瞬间炸开,又在下一刻陷入了比先前更为彻底的死寂。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李天行身躯剧震,死死盯着那魔幡,先前所有的猜测与恐惧,在这一刻化为冰冷的现实,砸得他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完了,全完了!
顾云却像是没看到众人的惊恐,反而微微蹙眉,带着几分不悦,又像是责怪他们少见多怪,纠正道:“哎,话可不能乱说。什么万魂幡?多难听。此乃本圣子的人皇旗,专收有缘之人,助其得道。”
他好整以暇地指着那黑气缭绕,鬼脸浮动的幡面,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们看,这鸿蒙紫气,是不是都紫得发黑了?如此精纯,世间罕见!这便是它神圣不凡的最好证明!”
众人死死盯着那“紫得发黑”的“鸿蒙紫气”,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刺骨阴寒和浓烈怨气,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若不是那幡面上时不时探出一张张扭曲可怖、痛苦万分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哀嚎,他们或许……或许真的会努力去相信这真的是“人皇旗”。
但这阴气森森,怨念环绕的玩意儿,除了颜色带点“黑”,跟“紫气”有个屁的关系!跟“人皇”二字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他娘的,分明是要将他们挫骨扬灰,神魂俱灭啊!
“顾云!你莫要欺我李家太甚!”咬牙切齿的声音几乎是从李天行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我李家,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泥!”他猛地扭头,对身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厉声道:“三长老,速去后山禁地,请老祖出关!”
那三长老脸色惨白,闻言身躯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决然,重重点头,转身便化作一道流光,向李家深处掠去,显然是去请那闭死关的李家老祖李青山。
今日之事,已无半分转圜余地。
顾云对李天行的小动作仿若未见,甚至嘴角还噙着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他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响指,清脆声响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刺耳。
霎时间,以那杆“人皇旗”为中心,一道肉眼可见的浓郁黑幕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向四周扩散、升腾。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这黑幕便如一个倒扣的巨碗,将整个李家府邸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内。天光彻底断绝,唯有那“人皇旗”上流转的诡异乌光,映照着下方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
李家府邸内,已然与外界彻底隔绝。
阵阵阴风凭空而起,呼啸盘旋,卷起庭院中的落叶尘埃,发出“呜呜”的怪啸,仿佛有无数怨魂在低泣。那风中夹杂的刺骨寒意,以及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让李家众人遍体生寒,牙关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李家弟子听令!”李天行此刻也是豁出去了,面目狰狞,厉声怒吼,“所有人,将灵力注入护族大阵!”
随着他一声令下,残存的李家修士们,包括那些先前腿软的年轻子弟,此刻也顾不得恐惧,纷纷强提精神,运转体内灵力。一道道或强或弱的光芒从他们身上亮起,如同涓涓细流,汇向庭院地下的某个核心。
“嗡——”
一声沉闷的震鸣,地面上无数早已刻画好的符文逐一亮起,金光流转,勾勒出一座繁复玄奥的阵法图案。金光冲天而起,在黑幕之下,硬生生撑开一片金色的光罩,将李家众人护在其中。这金色光罩之上,隐隐有一轮烈日虚影浮现,散发出煌煌威严,以及一股针对邪魔歪道的克制之力。
此乃李家传承的护族大阵——烈日屠魔阵!专克一切阴邪鬼祟!
看到这阵法成功启动,笼罩在头顶的金色光华带来了些许暖意,驱散了部分寒气,李家众人那几乎要凝固的血液仿佛又重新流动起来,惨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稍稍安心了不少。
李天行望着头顶的烈日虚影,深吸一口气,对着黑幕外的顾云沉声道:“顾云!我念你是缥缈圣宗圣子,身份尊贵!现在收手,今日之事,我们或许还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否则,真要鱼死网破吗?”
“谈?”顾云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他摇了摇头,依旧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纠正道:“李家主,都说了,我这是人皇旗,堂堂正正,何来邪魔?你这屠魔阵,对我这人皇旗,可是起不到半分作用的。”
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好整以暇地指着那杆在黑幕中愈发显得邪异的巨幡:“不信你看。”
话音刚落,那悬浮在半空中的“人皇旗”竟似有灵性一般,巨大的幡面无风自动,轻轻抖动了几下。那动作,不似被阵法之力冲击,反而像是在伸懒腰,又像是在……嘲笑下方那烈日屠魔阵的不自量力。
旗面上那些扭曲的人脸,似乎也随着幡面的抖动而愈发狰狞,无声的嘶嚎仿佛更清晰了几分。
烈日屠魔阵散发出的克制之力,触碰到“人皇旗”散发的黑气,竟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李家众人刚刚升起的一点点安心,瞬间被这诡异的一幕击得粉碎,脸色比之前还要难看。
顾云仿佛没看到他们那副死了爹娘的表情,继续慢悠悠地说道:“都说了是人皇旗,尔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污蔑本圣子,当真是不识好歹。也罢,今日便让你们好好长长记性,有什么话,去和我的人皇旗说吧!”
语罢,他眼神骤然一冷。
那悬浮在空中的“人皇旗”猛地一震,旗面上的无数鬼脸仿佛在同一时间活了过来,张开了无形巨口!一股恐怖到极致的吸引力自幡面席卷而出,笼罩了整个李家大院。
阵法光罩内的李家众人只觉得神魂一荡,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被硬生生从自己体内剥离出去一般,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一些修为较弱的子弟,更是发出一声闷哼,直接软倒在地,双目翻白,口角溢出白沫。
“不好!”李天行面色剧变,睚眦欲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吸力正直接作用于他们的神魂!这魔幡,果然是要吞噬生魂!
“众弟子,稳住心神!全力催动大阵!老祖……老祖很快就到了!我们还有救!”李天行嘶声怒吼,声音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绝望。他将体内灵力毫无保留地疯狂灌入大阵之中,试图抵挡那股令人神魂欲裂的恐怖吸力。
就在李家众人神魂欲裂,以为今日必将魂飞魄散之际,一道苍老却气势雄浑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烈日屠魔阵”光罩之前。
来者白眉白发,面容清癯,身着一袭紫金色长袍,长袍无风自动。他甫一出现,那股几乎要将人神魂抽离的恐怖吸力,竟似被一股无形之力稍稍阻隔,让阵内的李家众人压力骤减,得以喘息。
“老祖!”
“是老祖来了!”
原本绝望的李家众人,看清来人面容,黯淡的眼眸中骤然放出神采,求生的欲望瞬间被点燃,不少人甚至激动得涕泪横流。
李青山目光锐利,迅速扫过场中情景:那倒扣的黑幕,那苦苦支撑的护族大阵,阵外那个从容不迫的年轻人,以及……悬浮在黑幕中央,散发着无尽邪恶与怨毒气息的巨大幡旗。
见大部分族人虽气息萎靡,但性命尚存,李青山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他收到三长老的紧急传讯,便知情况危急,一路疾驰而来,生怕晚了一步。
然而,当他的视线最终凝固在那杆旗上时,即便是以他数百年的修为与见识,瞳孔也不禁骤然一缩,心神震动。那旗上密密麻麻的扭曲人脸,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怨气与死气,无一不在昭示着此物的邪恶本质。
“万魂幡……”李青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有些干涩。他闭关多年,怎会想到一出关便撞见如此凶邪之物,而且是出现在自家府邸上空。
他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波澜,目光转向阵内脸色惨白,嘴角依稀带血的李天行:“天行,究竟怎么回事?此人是谁?”
李天行见到李青山,精神略振,强撑着几欲溃散的身体,嘶声道:“老祖!您终于来了!快,快阻止他!那魔幡……那魔幡要吞噬我们的神魂!”
他急促地喘息着,指向黑幕外的顾云,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有些变形:“是他!缥缈圣宗的圣子,顾云!他……他拿着那魔幡,还说,说什么‘人皇旗’,要灭我李家满门!”
“什么?”李青山闻言,身形微微一顿,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缥缈圣宗的圣子?执掌万魂幡?还自称“人皇旗”?
他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与不解。缥缈圣宗乃是东域正道魁首,门规森严,其圣子更是年轻一代的楷模人物,品行与天赋理应都是上上之选,怎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还动用这种歹毒邪物?
“天行,你可看清了?当真是缥缈圣宗圣子?此等魔物,与缥缈圣宗的行事准则截然相反,莫不是你看错了,或是此人有意栽赃嫁祸?”李青山的声音沉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由不得他不慎重。
李天行连连摇头,脸上满是苦涩与后怕:“老祖,千真万确!是他亲口所言,那旗帜他也称作‘人皇旗’,可……可您看,这分明就是吞噬生魂的万魂幡!那旗上的怨气,哪里有半分堂堂正正的模样?”
李青山再度望向那“人皇旗”,又深深看了一眼黑幕外那个神情淡然,甚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年轻人。
这小子……莫非是失心疯了?还是说,如今的年轻人,已经将颠倒黑白之事,做得如此脸不红心不跳了?把万魂幡叫做人皇旗,还能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姿态?
李青山活了几百年,自认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刻也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光怪陆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