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村彻底哑了。
不是没人说话,是没人敢大声喘气。打谷场上那领盖着银毛焦骸的破草席,被风卷着边角,“啪嗒啪嗒”抽着冻硬的泥地,像垂死的人最后那点动静。家家门板紧闭,门缝窗缝里塞满了沾着鸡冠血的黄裱纸和硌脚的粗盐粒子。空气里那股子焦糊血腥混着陈年土腥的味儿,像熬透了的毒汤药,又掺了新割的艾草和雄黄粉的冲鼻气,混在一块,熬成了一锅绝望。老龙潭?这三个字成了比阎王帖子还毒的咒,沾边就得死。
七天。整整七天没音信。
狗剩缩在灶膛旮旯,捏着半块梆硬的窝头,眼珠子却像钉子,死死楔在窗外那片墨汁染过似的山影子里。月容姐追着柱子哥冲进山那晚,他噩梦做了整宿,梦里全是滴着银水珠子的蓝影子在雾里哭嚎。如今,他连梦都不敢合眼做。村里请来的瞎眼神婆,在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烧了三天纸钱,纸灰飘得跟黑雪似的,末了嘴唇哆嗦着,就吐出四个字:“邪神睁眼了。” 说完就让人连拖带架地弄走了,再没露过面。
恐慌是无声的瘟病,啃光了最后一点活气。老村长蹲在自家门槛上,那杆不离手的旱烟袋冷得像块冰,跟他那颗沉到十八层冰窟窿里的心一样。他眼珠子浑浊,像蒙了层翳,木木地望着山,脸上沟壑纵横,缩成一团风干的苦核桃。柱子、月容、还有后来进去那伙子城里人…全像石头丢进了无底洞,连个响儿都没听见。那山坳口子,就是张吃人不吐渣的嘴。
***
第八天头上,几匹快马踩碎了村口的死水。
蹄铁敲在冻瓷实的土路上,“嘚嘚”声又脆又急,带着山外头的活气儿,可听着更像催命的丧钟。打头的是个穿半旧干部装、脸膛黑黄、眼珠子却像鹰隼般锐利的中年汉子,姓李,是县里搜救队的队长。后头跟着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队员,还有两个扎眼人物。
一个是个胡子拉碴、骨架粗大的老头,裹着件磨得油光锃亮的羊皮袄,背着一张半旧的大弓,腰里别着把厚背猎刀,刀柄缠的熟牛皮都磨出了毛边。脸上沟壑里填满了风霜,眼神却像刀子,刮过村口每一个瑟缩的角落。他是靠山村的老猎头,孙大炮。三十年前张把头折在老龙潭那会儿,他也在,捡回条命,却瘸了条腿,也瘸了胆,自此把后山划成了禁地。这次,是被县里硬架出来的活地图。
另一个则是个戴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姓赵,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印着红十字的药箱,脸色有些发白,紧抿着嘴唇,眼神里带着点书卷气的紧张和强装的镇定。他是县医院的医生,临时被抽调来的。
“人呢?省里来的考察队,还有之前进山的村民,有消息吗?” 李队长翻身下马,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凝固的空气里。
老村长嘴唇哆嗦着,还没出声,旁边一个半大小子带着哭腔嚎起来:“死绝了!都死绝了!那山坳口闹鬼啊!蓝衣裳的女鬼哭丧!滴银水的鬼影飘!进去的都填了阎王爷的牙缝了!”
李队长眉头拧成死疙瘩,看向孙大炮。孙大炮那张糙脸皮抽动了一下,没言语,只是死死盯着老龙潭方向那片越发阴沉的山影,攥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赵医生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喉结滚动了一下。
李队长没再废话,一挥手:“孙老哥,带路!到坳口!赵医生,跟紧点!”
孙大炮闷哼一声,像头被赶上架的老牛,瘸着腿,牵过自己的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条通往噩梦的老路。赵医生背着药箱,有些踉跄地跟上。搜救队员互相看了看,硬着头皮,攥紧了手里的绳索和撬棍。
***
越靠近老龙潭,风越是鬼哭狼嚎,带着一股子湿冷刺骨的、铁锈混着烂泥巴的腥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路早没了影,只剩狰狞的怪石和虬结盘绕、如同巨蟒般的树根。那些老树的枝桠扭曲得不像样,活像无数只鬼爪子伸向灰蒙蒙的天。林子里白雾浓得化不开,黏糊糊的,手伸出去一尺就啥也看不见。空气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吸气都像吞冰渣子,肺管子被那浓重的铁锈血腥味呛得火烧火燎。
赵医生背着的简易指北针,那根红针像抽了疯,在玻璃罩子里毫无规律地疯狂乱转,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嗡嗡”声。他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李队…” 赵医生的声音有点发飘,“这雾…不对劲。呼吸…呼吸有点困难…胸口闷得慌…”
话音刚落,一个跟在后面的年轻搜救队员小张,突然“呃”地一声,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他双手胡乱抓挠着自己的喉咙,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脸憋成了酱紫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的声音!
“小张!” 旁边同伴惊呼着要去扶。
“别碰!” 孙大炮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动作快得不像个瘸腿老头,一个箭步蹿过去,不是扶人,而是反手从自己油腻的羊皮袄领子里扯出个东西——是个用红绳系着的、黑乎乎、拇指大小的獠牙,像是野猪的,尖头磨得发亮。
孙大炮一把扯断红绳,将那獠牙狠狠塞进小张大张着的嘴里,死死压在他舌根下!
“含着!别咽!憋住气!” 孙大炮厉声喝道。
说来也怪,那獠牙一入口,小张喉咙里那要命的“嗬嗬”声竟真的弱了下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酱紫色的脸慢慢褪回惨白,眼神涣散,浑身瘫软,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臊气弥漫开来。
“背他出去!快!离这鬼地方远点!” 孙大炮急促地命令,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凝重,“这雾是‘锁喉瘴’!吸多了魂儿就锁住了!再往里,老山神也保不住!”
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剩下队员的心。看着同伴死里逃生的惨状,再没人敢大口喘气。
孙大炮瘸着腿,默默走到一处被巨大树根像蟒蛇般缠住的岩壁前,指着前方浓雾翻滚、几乎看不清轮廓的山坳尽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打磨石头:“到了…就那儿…洞口…让石头埋死了…”
李队长和赵医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深处,隐约可见一个被崩塌的巨大山岩和虬结的枯藤彻底堵死的巨大豁口,像大地被强行缝合的一道狰狞伤疤。一股更加浓郁、令人作呕的腐朽血腥混着一种奇异又死寂的檀香枯萎花的气味,正丝丝缕缕从那石头缝里钻出来,混进浓稠的瘴雾里。
“埋死了?” 李队长的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里面的人,九死一生。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刮擦着岩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众人头顶浓密的树冠阴影里、从身旁嶙峋怪石的缝隙中响起!声音密密麻麻,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听得人头皮炸裂!
“在头上!” 一个队员惊恐地尖叫,举起了手里的撬棍!
浓密的枝叶在瘴雾中鬼影幢幢,强光手电的光柱射过去,像被浓墨吞噬,只能照亮一小片翻滚的浊白。
“咻——!”
一道撕裂浓雾的银色闪电,带着冻结骨髓的死亡气息,并非来自树冠,而是从侧面一丛覆盖着厚厚苔藓、湿漉漉的巨石阴影中暴射而出!目标直指站在最前、刚刚指完路的孙大炮!快!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孙老哥!!” 李队长目眦欲裂,拔腿前冲!
太迟了!
孙大炮似乎早有防备,在银光闪现的刹那,他那条瘸腿猛地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怪力,身体像受惊的老山猫,极其狼狈却异常迅猛地向侧面扑倒!
“嗤啦!”
银光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几缕花白的头发和一小块带着血的头皮瞬间消失!温热的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他半边粗糙的脸颊!他头上那顶破旧的狗皮帽子被无形的锐气撕成了碎片!
孙大炮重重摔在冰冷刺骨的腐叶烂泥堆里,顾不得头上火辣辣的剧痛,连滚带爬地缩到一块巨石后面,大口喘着粗气,糙脸上满是惊骇和后怕。那银光一击不中,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另一块岩石的阴影里,只在原地留下几点微弱的、如同寒星般的银辉,缓缓熄灭在瘴雾中。
“是…是那鬼貂!” 孙大炮的声音嘶哑,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风雪夜,“张把头…王三刀…都死在它爪子底下!它没走!它还在守着!”
搜救队员们彻底慌了神,撬棍都拿不稳,背起虚脱的小张就想往回跑。
“别乱!” 李队长厉声断喝,脸色铁青,“这瘴雾邪性!乱跑就是找死!背靠背!围起来!”
众人惊恐地挤成一团,撬棍和手电筒对着外面,像受惊的刺猬,死死盯着浓雾中每一个可能扑出死亡的角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一点点熬过去。那银貂如同最狡猾的幽灵,一击之后便销声匿迹,但那无处不在的“沙沙”爬行声却像附骨之蛆,始终在周围浓雾里环绕,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锁喉瘴似乎更浓了,吸进肺里的气带着一股粘稠的铁锈腥甜味,让人头晕眼花,手脚发软,连强光手电的光柱都黯淡了许多。
“李队…” 孙大炮喘息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虚弱,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这地方…邪透了!地气是死的!那封死的洞口…像个无底洞…在抽活人的阳气!再耗下去…咱们这点阳火…都得被它抽干了!走!必须走!”
李队长看着满头是血、脸色灰败的孙大炮,看着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小张,看着周围浓得化不开、仿佛随时会扑出恶鬼的瘴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甘!憋屈!但孙大炮的话,那神出鬼没的银貂,还有队员们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都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最后一点强闯的念头。
“撤…” 这个字重若千斤,带着血腥味从李队长牙缝里挤出来。
队伍如同惊弓之鸟,在孙大炮那枚腥臊獠牙微弱气息的庇护下(那气息在瘴雾中也越发稀薄),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循着来路撤退。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心脏骤停。
来时用了半日,退时却像在刀尖上爬行,耗尽了所有力气。当终于看到靠山村那低矮模糊、如同救命稻草般的轮廓时,所有人都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贪婪地吞咽着村口相对“干净”的空气,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李队长回头望向那片被浓重血瘴笼罩、如同匍匐巨兽般的死寂山影,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营救…失败了。彻彻底底的失败。不仅没能靠近洞口,连里面是死是活都没探到半分,还差点搭进去两条人命。那吞噬了考察队、吞噬了柱子月容、吞噬了张把头和王三刀的魔窟,依旧盘踞在那里,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沉寂和血腥。
村口,老村长看着狼狈不堪、抬着伤员回来的队伍,看着李队长脸上那化不开的阴霾,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也熄灭了。他佝偻着背,像一株被风雪彻底压垮的老树,默默转身,走向自家那扇歪斜的木门,背影萧索。
呜咽的山风,卷起村口的尘土和枯叶,吹拂过李队长冰冷僵硬的脸颊,吹拂过队员们惊魂未定的眼神,吹拂过孙大炮头上染血的绷带,呜咽着奔向那片被血瘴笼罩的、沉默的、如同巨大坟茔般的群山。
在众人视线无法触及的、那封死洞口的巨大岩石缝隙最深处,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墨绿色幽光,如同残烬般,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隐约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极其古拙的…环形轮廓的虚影。虚影的中央,那点细微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珠,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饱满了。如同刚刚啜饮了无形的…绝望琼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