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三楼的阳光总是迟到一个小时。周晏抱着CT片袋靠在电梯角落,数着楼层指示灯跳动的节奏。这是他第三次复查,肿瘤科的标志已经从陌生变得刺眼。电梯门在五楼打开时,他闻到一阵淡淡的橘子香,在消毒水味里劈开一道小径。
"麻烦让一让。"小推车的轮子卡在电梯缝隙里,推车的女孩咬着下唇用力。周晏弯腰帮她抬了一把,看见推车上堆着五颜六色的手工材料。
"谢谢啊。"女孩抬头笑了笑,左脸颊有个很浅的酒窝。她护士服口袋里插着支马克笔,笔帽上粘着个小海豚挂件。
后来周晏才知道她叫沈星,是儿科的实习护士。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右手是在走廊拐角,看见她对着消防玻璃整理护士帽,右手无名指和小指僵硬地蜷着,像被冻住的两根树枝。
"需要帮忙吗?"周晏指指她歪掉的胸牌。
"啊,又松了。"沈星自己用左手别扭地调整,"注射时请提前告知哪只手是惯用手。"她指着胸牌下方的小字自嘲地笑。
化疗室的窗帘是种奇怪的湖蓝色。周晏盯着第三袋药水时,那个小海豚挂件又晃到了他眼前。
"这组药会有点凉。"沈星利落地调着滴速,左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我帮你拿个暖手宝?"
周晏发现她记录时会把病历本斜放三十度。后来才知道她右手只能写这么大的字,再小就会糊成一片。有次他看见她在药房窗口踮脚够药盒,右手刚碰到架子就缩回来,像被烫到似的。
"类风湿关节炎?"周晏递过她够不到的盒子。
沈星接过药盒时愣了下,"十二岁发病的。"她转开话题,"你明天要做PET-CT吧?记得多带件外套,检查室特别冷。"
深夜值班室透出的灯光下,周晏看见她对着电脑练习左手打字。显示器旁边放着个蓝色玻璃瓶,里面装满小纸卷。后来他才知道,每个纸卷上都写着她护理过的病人的名字。
"为什么是海洋馆志愿者?"有次周晏指着她手机屏保问。
沈星正往他留置针上贴防水膜,闻言轻轻按住自己蜷曲的手指,"因为那里有会发光的水母啊。"她的眼睛在无影灯下显得格外亮,"医生说我的关节就像慢慢结冰的湖水,但水母在零度的海水里也能跳舞。"
周晏突然想起自己西装内袋里的诊断书。上面"胶质母细胞瘤"六个字还带着打印机余温。他望着护士站里哼着歌分装药片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总迟到的春天,也许还来得及看见樱花。
沈星值夜班时会偷偷给孩子们折纸动物。周晏见过她左手折的千纸鹤,翅膀有点歪,但孩子们都当宝贝收着。有个白血病小女孩总缠着她折海豚,说蓝色的海豚能赶走噩梦。
"其实我右手以前也能折纸的。"某个雨夜,沈星望着自己变形的手指突然说,"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有年冬天水管爆裂,我们房间被淹了。"她的声音很轻,"院长妈妈发现时,我的右手已经冻得像冰雕。"
周晏看见她右手小指上有道陈年疤痕,像条僵硬的白色小虫。
第二天查房时,周晏的主治医生对着最新检查结果皱眉头。他站在走廊听见"恶性进展"和"生存期预估"的碎片词语,转身看见沈星正在哄一个哭闹的小男孩打针。她左手举着卡通贴纸,右手勉强扶着孩子胳膊,整个人像张拉满的弓。
周晏开始记录一些小事。比如沈星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总是系错;她午休时爱去天台吃便利店饭团;有次他看见她在储物间对着镜子练习右手握笔,额头抵着铁皮柜无声地哭。
医院后巷有家破旧的文具店。周晏买了盒彩色折纸放在护士站,附赠的字条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海豚。沈星后来告诉他,那是她收到过最丑也最珍贵的礼物。
"你知道吗?水母没有心脏。"某个深夜,沈星指着手机里的发光水母视频说,"但它们活了六亿年。"她蜷曲的右手在屏幕上投下奇怪的影子,"有时候我想,要是人能像水母一样..."
她没说完的话悬在监护仪的滴答声里。周晏突然抓住她僵硬的手指,感受到指节处凹凸不平的骨痂。沈星惊得差点打翻输液架,但没把手抽回去。
周晏开始教沈星用左手画画。他们在废弃的检查单背面画夸张的卡通形象,沈星画的化疗小人总戴着超人披风。有次她画了只坐在轮椅上的水母,触须卷着听诊器。
"你应该去学艺术。"周晏说。
沈星笑着摇头,"医药费都靠助学金呢。"她指着护士台的值班表,"下个月我就能转正了。"
周晏的头痛发作越来越频繁。有次他眼前发黑摔在走廊,醒来时看见沈星苍白的脸。她右手死死攥着他的病历本,左手按着呼叫铃,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胶质母细胞瘤?"沈星翻着他的检查报告,声音碎成一片,"你从来没说过..."
周晏想抬手擦她的眼泪,却发现自己的左手正在不受控制地痉挛。他想起诊断书上"运动功能区受累"的标注,突然笑了:"你看,我们加起来能凑出一双好手。"
那天之后,沈星开始偷偷往周晏药盒里塞手写卡片。有时是抄录的诗句,有时是笨拙的简笔画。周晏把它们藏在枕头套里,像藏着一把星星。
医院天台风很大。沈星生日那天,周晏用输液管和注射器做了个简陋的"水母灯"。夜风吹起沈星的护士帽,她望着闪烁的LED灯珠又哭又笑:"这算医疗废物再利用吧?"
"是艺术品。"周晏帮她按住飞舞的头发,"等你好手好脚了,我们去看真的荧光海。"
沈星突然安静下来。远处城市灯火像一片倒置的星河,她蜷曲的右手轻轻碰了碰周晏的输液港:"你会好的。"
周晏没有告诉她,早晨查房时医生们讨论过开颅手术的风险。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卷,放进沈星的蓝色玻璃瓶:"听说集齐一百个愿望就会实现。"
梅雨季来临时,周晏的病情急转直下。有天他听见护士们小声讨论他的手术取消,因为肿瘤已经像树根一样缠住了重要血管。沈星推着治疗车进来时,他正盯着窗外被雨打落的樱花。
"给你看个东西。"沈星突然掏出手机。视频里是海洋馆的巨大水族箱,无数水母在深蓝中开合如伞,"我今早去拍的。这只叫'月亮',这只是'蛋黄'..."她指着屏幕的手指有些颤抖,"馆长答应让我负责新的繁育项目。"
周晏看见视频角落的日期是昨天凌晨三点。他想起医院到海洋馆要转两趟地铁,而沈星今天本该值夜班。
"其实我骗了你。"沈星突然说,"我的右手不是冻伤的。"她解开护士服袖扣,露出手腕内侧的陈旧疤痕,"十四岁那年,我觉得这双手毁了,不如..."
周晏用正在萎缩的左手紧紧抱住她。沈星的眼泪浸透了他的病号服:"所以你要活着,周晏。活着看我用这双手创造奇迹。"
手术前一天,周晏发现自己的蓝色纸卷被沈星做成了项链。纸卷背面多了行小字:"水母没有心脏,但你有我的。"
无影灯亮起时,周晏想起沈星昨晚说的话。她握着他逐渐麻木的左手,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第一片雪:"我在海洋馆申请了双人年卡,等你。"
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沈星用左手按着观察窗,右手艰难地举着个简陋的纸板。上面画着只戴手术帽的水母,触须缠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周晏在呼吸机的轰鸣中闭上眼睛。他想起那个充满消毒水味的下午,电梯门打开时飘来的橘子香。人生海海,他们终究抓住了彼此。
九个月后,海洋馆新开了特殊艺术展。参观者们驻足在一组名为《消毒水与星星》的画作前——那些画在病历本背面的涂鸦被精心装裱,作者署名是两只相握的手的剪影。
展区中央的玻璃柱里,漂浮着九百九十九只蓝色纸鹤。工作人员说,等第一千只放入时,沉睡的艺术家就会醒来。而每天闭馆后,总有个右手不太灵便的女孩,在展台前放上一只新的、翅膀有点歪的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