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师临时在班级群里发了一个电子文档:《古文常考实词虚词归纳表(补充版)》,要求每人打印一份,第二天上课人手一份。教室里顿时哀嚎一片。

“现在才发?!”

“学校打印室肯定挤爆了!”

“我家附近打印店好远…”

宋清瑜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一块石头砸中。她是住宿生,学校管理严格,晚上不可能出校门。最近的打印店在校外两条街,走过去来回至少半小时,还不算排队时间。晚自习前肯定来不及。一股熟悉的、因资源匮乏而产生的焦虑瞬间攫住了她。 她下意识地看向林叙。他是走读生,家离学校不远。

林叙正低头看手机,似乎在查什么。片刻后,他抬头,眉头微蹙:“学校打印室系统好像崩了,在抢修。校外最近的两家,一家今天店休,另一家…地图显示高峰期排队预估要五十分钟以上。”他转头看向宋清瑜,语气自然地问:“你来得及吗?住宿生晚上出不来的吧?”

宋清瑜心里正乱,被他这么一问,INFJ的敏感立刻放大了其中可能隐含的“麻烦”意味。她像被刺了一下,立刻挺直背脊,武装起一层坚硬的壳,用尽量轻松不在意的口吻说:“没事,我…我找同学借一下看看。”她不想显得自己是个需要别人额外帮助的麻烦精,尤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暴露自己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的窘迫。

林叙看着她强装的镇定、微微抿紧的苍白嘴唇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沉默了两秒,忽然说:“这样吧,我回家帮你打一份。我家有打印机。”语气平常得像说“借你支笔”,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宋清瑜猛地抬头,对上他坦然的视线,一时语塞:“…啊?这…太麻烦你了吧?” 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尖叫:不要!不要让他看到更多!

“不麻烦,”林叙已经开始收拾书包,动作利落得不容拒绝,“顺路的事。走吧,我骑车带你,很快。”

“带…带我?”宋清瑜脑子有点懵,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嗯,小电驴,坐得下。”林叙已经背好书包,拿起车钥匙,长腿一迈就往外走,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行动力。

宋清瑜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晕乎乎地跟着林叙走出了校门。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在脸上,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巨大的紧张和…一丝隐秘的、让她心慌的期待。 林叙的小电驴是普通的黑色,擦得很干净。他长腿一跨坐上去,递给她一个头盔:“戴上。”

宋清瑜笨拙地扣好带子,小心翼翼地侧坐在后座,双手死死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后座边缘的冰凉的金属架,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尽量让身体离林叙宽阔的背脊远一点。 她能闻到他校服上干净的皂角香,这熟悉的气息此刻却让她更加心乱如麻。

小电驴平稳地驶入车流。晚风拂过脸颊,吹起额前的碎发。城市的霓虹在身旁流淌,光影在她眼前晃动,却无法真正映入她的脑海。 她从未以这样的视角看过傍晚的城市,也从未和一个男生靠得这么近。心跳在头盔下疯狂地鼓噪着,像要挣脱束缚,一种陌生的悸动在胸腔蔓延,混合着巨大的不安。 她偷偷抬眼,看着林叙专注骑车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在夜色中显得如此可靠…却又如此遥远。 这一刻,他载着她驶向一个她既向往又恐惧的未知领域。 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发烫,手心却一片冰凉。

林叙的家在一个环境清幽、管理严格的小区。停好车,带她上楼。开门,一室明亮、温暖、整洁得近乎不真实。浅色木地板光可鉴人,客厅布置简洁温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氛味道。

“进来吧,不用换鞋了。”林叙似乎看出她的局促和僵硬,语气比平时更温和了些,指了指玄关处摆放整齐的几双看起来崭新的客用拖鞋,“随便坐,我去打印,很快。”他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宋清瑜换上拖鞋,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小心翼翼地踏入客厅。目光所及之处,每一个细节都像精心设计的画面, 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家庭的优渥和品味:沙发旁立着一架光泽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立式钢琴,琴盖上纤尘不染;开放式书架上除了精装书籍,还摆放着一些造型独特、充满艺术感的摆件和几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奖杯;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小型家庭吧台,上面放着锃亮的咖啡机和剔透的玻璃器皿。她能清晰地想象出林叙的父母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坐在这里悠闲地喝着咖啡、翻看杂志的画面。一股冰冷刺骨的自卑感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里的一切,都是她“春山”梦想里模糊的轮廓,却是他触手可及的日常。

林叙推开一扇门:“打印机在我房间,稍等。” 他并没有关房间的门。

宋清瑜几乎是屏着呼吸,僵硬地转动视线朝里望去。房间比她想象的更大。墙面是冷静的浅灰,深蓝色的床品铺得一丝褶皱也无,如同高级酒店的样板间。占据一整面墙的白色定制书柜气势恢宏,书籍分门别类码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整个空间是克制、理性且昂贵的黑、白、灰、蓝基调,充满了属于林叙的个人印记和她无法企及的优越感。

然后,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了床头正中央那个醒目的银质相框上。照片里是更显稚嫩的林叙,穿着崭新的篮球背心,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像正午的阳光。他亲密地、毫无保留地搂着父母的肩膀。父亲穿着剪裁合体、质感上乘的浅色衬衫和休闲西裤,气质儒雅沉稳; 母亲美丽优雅, 笑容温婉。背景是一片碧蓝的海滩和奢华的度假酒店。 照片里的幸福和圆满,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

“好了。”林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两叠还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A4纸。他顺着宋清瑜僵直如雕塑般的背影和凝固的目光看去, 落在了那张全家福上。

林叙的眼神骤然一暗,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他看到了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颊和眼中来不及掩饰的、巨大的受伤与自惭形秽。那眼神空洞得让他心头一紧。 他沉默了一秒,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将打印纸递过去,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些:“给,印好了。”

宋清瑜像被那叠纸烫到般猛地一颤,指尖冰凉僵硬地接过那叠此刻感觉重逾千斤的纸。她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濒死的蝶翼,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格格不入的旧帆布鞋,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般发紧,她用尽全身力气强压下翻涌的酸涩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声音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平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谢谢…太麻烦你了。多少钱?我…我现在给你。”她慌乱地去摸口袋,手指因为冰冷和紧张而笨拙得不听使唤。

“不用了,几张纸而已。”林叙的声音带着一丝清晰的涩意和无力感,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头顶。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巨大窘迫、抗拒和想要逃离的迫切。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更轻、更缓,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走吧,我送你回去,快上晚自习了。”

回程的路,死寂像一块沉重的铅板死死压在两人之间。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呼啸而过,却丝毫吹不散宋清瑜心头的冰冷和难堪,反而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颊。 她依旧像躲避瘟疫般僵硬地侧坐在后座,双手死死抓住冰凉的金属架,指节用力到发白,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竭尽全力与林叙宽阔的背保持着最大、最安全的距离。城市的霓虹在眼前模糊地流淌,却再也无法在她眼底映出任何光彩。 刚才房间里的一切,尤其是那张刺眼的幸福全家福,像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脑海里。玻璃板不仅存在,而且瞬间加厚、冻结,变成了隔绝一切温暖与可能的、坚不可摧的冰墙。 那些“他或许对我有点特别”的隐秘念头,此刻显得如此自作多情、荒唐可笑,甚至带着一丝羞辱感。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中间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天堑。

林叙沉默地骑着车,头盔下的唇线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女孩刻意拉开的、如同楚河汉界般的距离和全身散发的、几乎要实质化的冰冷抗拒。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洗发水味道的清新气息,这气息此刻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石。 他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想说点什么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天气来缓解她的情绪。但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指节泛白地握住了车把,什么也没说出口。任何话语在此刻她紧绷如弦、竖起尖刺的神经下,都可能被解读为怜悯或施舍,那只会在她鲜血淋漓的自尊上再撒一把盐。

到了校门口,宋清瑜几乎是弹跳着下了车,动作仓促得差点绊倒。她一把摘下头盔,塞到林叙怀里,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背,冰凉一片。她始终低着头,声音又快又急,带着明显的逃避:"谢谢!钱...下次一定给你!"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校门,迅速消失在昏暗的灯光里。

林叙握着那个还残留着她体温和发丝间淡淡清香的黑色头盔,站在原地。路灯将他颀长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看着那早已空无一人的校门口,眉头紧锁,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清晰的担忧、一丝无力感,以及...一种被她拒之门外的落寞。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然而,落寞只停留了一瞬。一股更强烈的焦躁和不解涌了上来。他不能让她就这样逃回她的壳里!

林叙猛地将头盔挂在车把上,拔腿就朝校门内追去!他跑得很快,晚风掠过耳际。

宋清瑜正埋头狂奔,只想快点逃回宿舍的庇护。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越来越近。她心慌意乱,不敢回头,脚步更快了。

“宋清瑜!站住!”

林叙的声音穿透寂静的校园甬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清晰地砸在她背上。

宋清瑜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停住脚步,却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林叙几步就追到她身后,气息微促。他没有绕到她面前,只是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情绪和前所未有的直接:

“跑什么?”

宋清瑜死死咬着下唇,手指攥紧了书包带,指节发白。

“看着我。” 林叙的声音放软了些,却依然坚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转过来,宋清瑜。”

巨大的羞耻和难堪让她几乎窒息。她像一尊僵硬的雕像,一动不动。

林叙等了几秒,见她没有反应,深吸一口气,绕到了她面前。昏黄的路灯光勉强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眉头紧蹙,眼神锐利地锁住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

“为什么?”他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强烈的困惑和不解, “为什么每次你觉得……不舒服,或者……好像我做了什么让你难堪的事,第一反应就是像现在这样?头也不回地跑掉,把自己缩起来?”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挫败和受伤: “我只是想帮忙打印,只是想顺路送你回来。这……让你这么难接受吗?还是说,我让你觉得……难堪了?”

宋清瑜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鄙夷,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困惑、担忧,还有一种……因为她这番话和逃跑行为而产生的、真实的、清晰的受伤和不解。他的坦荡和直接,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过度防御下的狼狈。

“我……”她想反驳,想辩解,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太狼狈了!她慌忙低下头,用手背狠狠抹去泪水。

林叙看着她哭得肩膀微微抽动,像个迷路又倔强的孩子,心底那股因被拒绝而生的焦躁和困惑,瞬间被更汹涌的心疼取代。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到她面前。

“擦擦吧。”他的声音彻底软了下来,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预料到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脸都花了。”

宋清瑜没有接纸巾,只是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有难堪,有委屈,有倔强,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和温柔击中后的茫然无措。

夜色浓稠,晚风带着初冬的寒意。宋清瑜最终没有接那张纸巾,只是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完又想低头。

“别说对不起。” 林叙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坚持, “我不需要这个。我需要知道…为什么?” 他看着她又想缩回去的样子,语气带上了一点无奈, “或者,你至少告诉我,下次…怎么帮你才不会让你跑掉?”

这近乎直白的“如何靠近你”的询问,让宋清瑜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她无法回答。家境的差距、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害怕被怜悯的恐惧……这些盘根错节的情绪,此刻根本无法宣之于口,尤其在他如此坦荡的注视下。

“我…”她再次语塞,最终只是用力摇头,“…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

林叙看着她苍白又倔强的脸,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意识到今晚可能无法立刻撬开她的心防。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

“算了,”他最终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张没送出的纸巾塞进她手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持, “很晚了,先送你回宿舍。你…别跑了。”

这一次,宋清瑜没有再跑。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一路沉默地走回了宿舍楼下。昏黄的光影交界处,林叙停下脚步,看着她走进门洞,才转身离开。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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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瑜回到宿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难堪的余震和冰冷刺骨的自卑感,像无数冰针扎刺着神经,混合着一种无处发泄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憋闷。 她“砰”地一声狠狠关上宿舍门,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着气。室友还没回来,空荡的宿舍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容器,赤裸裸地盛放着她无处遁形的狼狈和羞耻。白天的一幕幕在眼前疯狂地、不受控制地闪回:

看向林叙时心底那点隐秘的、如同萤火般的期待——多么可笑!

坐在他车后座时,那短暂而虚幻的悸动与靠近——多么不自量力!

踏入那个明亮整洁、充满优渥气息的家时的局促——像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

看到他那个如同杂志样板间般的房间时的震撼——那是她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世界!

尤其是那张全家福——父母优雅体面、笑容温暖,林叙毫无负担的灿烂,背景里昂贵的度假胜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精准地、残忍地烙在她竭力掩饰的、关于家庭和出身的巨大疮疤上!林叙递过打印纸时,她感觉自己像个可怜兮兮、等待施舍的乞丐。回程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他无声却仿佛洞悉一切的注视,更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在聚光灯下无处藏身的小丑。

这一切,像无数尖锐的沙砾,不断累积,狠狠地摩擦着她早已脆弱不堪、鲜血淋漓的神经。就在这情绪濒临爆炸的临界点, 口袋里的手机如同索命符咒般疯狂震动起来。是母亲打来的视频电话。

宋清瑜猛地吸了好几口冰冷的空气, 试图强行平复剧烈起伏的胸口和灼热发胀的眼眶,才颤抖着、用尽力气按下了接听键。屏幕亮起,母亲略显疲惫但带着面对弟弟时惯有的笑意的脸出现,背景是出租屋熟悉的、堆满杂物、墙壁斑驳甚至能看到一块明显油渍的狭窄厨房。

“清瑜,吃饭了吗?”母亲的声音传来,带着模式化的关心。

“嗯,刚吃完。”宋清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紧绷的声线和尾音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出卖了她。

“学习累不累啊?钱够不够花?”母亲惯例地问着,目光似乎在屏幕上寻找女儿的状态,但更像是一种开场白。

“还好,够的。”她极其简短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抠着身下的地板,不想多说一个字。此刻任何浮于表面的关心都像隔靴搔痒,甚至让她心底的烦躁如同野草般疯长。

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不容拒绝的骄纵的男孩声音强势地插了进来:“妈!我要吃那个新出的进口巧克力!电视广告里那个!你给我买嘛!”镜头剧烈晃动,弟弟宋清朗那张红扑扑、写满被宠溺惯了的理所当然的脸挤满了屏幕。他穿着崭新时髦、印着昂贵卡通联名logo的T恤,正用力摇晃着母亲的胳膊,像在摇晃一棵理所当然会掉下果实的树。

“好好好,买买买,明天妈妈下班给你带。”母亲立刻、毫无迟疑地转过头,脸上瞬间堆满了宠溺纵容的笑容,声音都软了几个度,伸手亲昵地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语气是宋清瑜记忆中几乎从未对她展现过的、带着一丝无奈却无比纵容的轻松和温柔。“清瑜啊,”母亲像是才想起屏幕这边还有个女儿,语气迅速恢复了平常的、甚至带着点例行公事的平淡,转向镜头,“你弟弟这次数学单元考了95分呢!老师都表扬他了!说他脑子活络,有潜力!”话语里满是藏不住、也不想藏的骄傲。

“哦,挺好。”宋清瑜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 没有任何温度。她想起自己期中考试班级第三的成绩单,父母在电话里似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知道了,继续保持”。那份熬夜苦读、拼尽全力换来的认可,在此刻廉价得如同一张废纸, 被弟弟一个95分轻易地、彻底地碾碎。

“姐!你看我的新乐高!星球大战的千年隼!超酷的!”宋清朗迫不及待地、炫耀般地把一个庞大复杂、零件精细、一看就价格不菲的乐高模型用力怼到镜头前, 几乎占据了整个屏幕,“是爸爸给我买的生日礼物!花了好多钱呢!我都快拼完了!”他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语气里满是天经地义的满足。

“嗯,看到了。”宋清瑜看着那个在屏幕灯光下闪闪发光的昂贵玩具,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水直往上涌。 她想起了自己上一个生日,爷爷奶奶在老家给她煮了两个红鸡蛋,父母在电话里带着遥远而模糊的歉意说“等过年回来一定给你补个大礼物”…后来似乎就在生活的忙碌中被理所当然地遗忘了。眼前的乐高,就像刚才在林叙房间里看到的钢琴、奖杯和那张刺眼的度假全家福一样,都在无声地、冷酷地向她宣告:有些东西,对别人来说是唾手可得的日常,对她来说,却是穷尽努力也遥不可及的奢望,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生日礼物都是奢求!

“清瑜啊,”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明显的犹豫和为难,像一根即将压垮骆驼的、沾着冰水的稻草,“你弟弟这学期……他们老师推荐了一个外教口语班,说是全外教小班教学,效果特别好……就是……就是费用有点高。”母亲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斟酌措辞,但最终还是熟练地、带着习惯性的理所当然说出了那句宋清瑜已经预感到、甚至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话:“你看你那边……生活费能不能……再省着点?爸妈这边……最近厂里效益不太好,压力有点大……” 母亲的声音带着恳求,仿佛这是唯一合理的解决方案,仿佛她这个女儿的存在价值,就是为弟弟的需求让路和牺牲。

轰——!

宋清瑜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懂事”和“忍耐”的弦,在这一刻,被这最后一句话彻底、无情地崩断!

白天积累的所有委屈、愤怒、被忽视的酸楚、巨大的不公感,如同压抑了十几年的、滚烫的岩浆,混合着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和对眼前这个“家”的冰冷认知,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省?我怎么省?!”宋清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破碎得如同玻璃刮过金属, 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撕裂般的哭腔, 积压了十几年的火山终于猛烈地、不顾一切地喷发出来:

“我住校吃食堂,每顿饭都算计着打最便宜的菜,买本辅导书都要货比三家、犹豫半天!他呢?新乐高?进口巧克力?外教口语班?凭什么,凭什么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凭什么我就得永远省着点、让着点?!”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胸口剧烈起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你们告诉我这公平吗?!啊?!”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 母亲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山般的、完全陌生的爆发惊呆了,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错愕地瞪大眼睛,嘴巴微张, 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屏幕里这个面目狰狞、歇斯底里的女儿。弟弟也停止了炫耀,抱着乐高,茫然又带着点惊吓地看着屏幕里姐姐失控、扭曲的脸。

“清瑜!你……你怎么了?!发什么疯?!”母亲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慌乱、不解,以及一丝被忤逆的、本能的恼怒,“弟弟他还小!他需要好的教育!我们……”

“他需要,我就不需要吗?!”宋清瑜的眼泪决堤般滚落, 混杂着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不被看见的酸楚和被彻底榨干的愤怒,声音破碎而悲愤,字字泣血:

“从小到大!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在老家,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我抱怨过一句吗?!我拼命考好成绩!拼了命地学!就想让你们多看我一眼,就想证明我值得!结果呢?结果是什么?!”她哽咽着,几乎喘不上气, 胸口撕裂般地疼痛:

“结果是他永远在你们身边,要什么有什么!新衣服、新玩具、过生日有大蛋糕有礼物!我呢?!我在老家过生日只有两个鸡蛋!你们说补的礼物呢?!在哪儿?!现在他上个外教班,钱不够了,又来找我省!我连打印一份老师临时要的资料都要求人帮忙,还要被你们要求从牙缝里省钱给他!这公平吗?!你们摸着良心告诉我这公平吗?!”

“清瑜!不是这样的!爸妈也爱你啊!”母亲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急切地、苍白无力地想要解释,想要安抚,“家里条件就这样,我们……”

“爱?!”宋清瑜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冷笑, 泪水汹涌地模糊了视线,心像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狠狠扎穿。 “你们的爱太‘公平’了!公平到我永远排在弟弟后面!公平到我连一点理所当然的东西都得觉得是奢望,是我不配,是我不值得!你们有没有哪怕一次,站在我的角度想过?!我也会委屈!我也会累!我也会想要被无条件地宠一次!而不是永远被要求懂事、听话、让着弟弟、省着点!!”

巨大的情绪洪流将她彻底淹没,喉咙被巨大的悲愤堵死, 她再也说不下去,眼前一片模糊, 手指痉挛般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 狠狠按下了挂断键!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映出她泪痕狼藉、双眼红肿、写满绝望与破碎的脸。

世界陷入一片死水般的死寂。宿舍里只剩下她粗重、破碎的喘息声。

宋清瑜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灵魂,手机从冰冷僵硬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床铺上。她像受伤的幼兽般蜷缩起来,把脸死死地、仿佛要嵌进去般埋进膝盖,压抑的、不成调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抖动着。这一刻,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懂事”,都如同沙堡般土崩瓦解。玻璃板内那株曾经努力汲取微光、试图生长的洋桔梗,在经历了外界的冰霜后,终于被来自内部、名为“家庭”的剧毒荆棘,彻底绞碎、冻僵了。

宿舍里一片寂静,冰冷得如同坟墓, 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哭声在空旷的回荡。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冷漠地璀璨着,那光芒如此遥远, 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她此刻冰封、黑暗、绝望的心底。深入骨髓的自卑、被榨干的委屈、无处宣泄的愤怒、还有对林叙那份刚刚冒头就被现实狠狠踩进泥泞、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期待… 所有黑暗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 混杂在一起,将她彻底拖入了绝望的深渊。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涸的刺痛;直到喉咙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身体因为过度抽泣而麻木僵硬。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 脸上泪痕交错纵横,如同干涸的河床。 她失神地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双眼空洞、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自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林叙那个整洁明亮、纤尘不染的房间,闪过他父母照片上那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温暖而从容的笑容,闪过弟弟理所当然、被宠溺包裹的撒娇…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像厚厚的积雪,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上来,将她从里到外彻底冻透。

她动作迟缓地、像一具提线木偶,慢慢擦干脸上冰冷的泪痕。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像两口枯井。 心底那层玻璃板,此刻彻底被冻结、加厚,变成了一座坚硬、厚重、无法穿透的冰墙。 她不再仅仅是困在里面,而是被彻底冰封其中,连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 那份想要靠近林叙的光的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勇气,连同对家庭温暖的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似乎都在今晚这场彻底的爆发和崩溃中,被碾碎成齑粉,连带着最后一点火星,也在这刺骨的冰寒中,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