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实验楼走廊的记忆沉淀在心底,混合着确认的爱意与更厚重的冰墙。宋清瑜依旧是那只背着沉重外壳的蜗牛,在高三紧张的空气里精密计算着时间,躲避着那束无处不在的光。高二下在沉默中流过,高三上学期在试卷和自省中度过。那道被她自己劈开的缝隙,顽强地透进微光,让她脚下那片名为“自我”的土地,从尘埃累积起些许坚实。

她依旧在图书馆撞见凝视时低头,在路灯下身影出现时加快脚步。但逃离后,那份因自我突破滋生的笃定,像藤蔓缠绕冰层内壁。她更主动地拆解、吸收那本匿名精析,面对难题,深吸气,笨拙却执着地用自己逻辑碰撞。每一次磕绊的完成,都让冰层下的心跳更有力。

家庭的阴影依旧。母亲电话里“商量”着弟弟的球鞋和补习费。宋清瑜听着,手指摩挲桌角贴着的进步成绩条。等母亲说完,她异常平静:

“妈,钱我会省。新数学套卷和英语真题买了,冲刺要用,资料费…不能省了。”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行,该买的买吧。” 挂断。她长长吁气,胸腔憋闷感散去些许。第一次没崩溃,只有守护了一小块领地的奇异轻松。

高三下,弦绷得更紧。全市二模成绩公布。宋清瑜的名字,艰难挤进班级中游偏上,物理破天荒爬到前十五。她站在红榜外围,目光掠过顶端那个熟悉的名字——林叙。差距如天堑。但看着自己名字旁实实在在的进步数字,心底没有翻涌自卑,只有沉甸甸的踏实。那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路。

晚自习结束铃撕裂寂静。宋清瑜没立刻收拾。她坐着,手里捏着刚发下的物理试卷——一道完全靠自己思路解出的大题,近乎满分。惨白月光映着对面林叙的班里亮灯的窗。一个念头,被那份踏实感和分离的紧迫催生,带着孤注一掷的蛮勇,破土而出。

她抓起书包,跑出教室。心脏狂跳,盖过走廊喧嚣。没走避开的路线,径直冲向四楼东楼梯。每一步像踩棉花,又像踏炭火。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只知道必须去!现在!

四楼东走廊空了大半,568班灯亮着,只剩几人。林叙正背书包,低头和赵磊说话准备离开。赵磊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苏晴刚才还问你要不要一起对下竞赛题答案呢,我说你肯定…” 宋清瑜突兀出现在后门,像道急促暗影。她呼吸急促,脸颊烧红,额发濡湿,手里紧攥着试卷。

林叙和赵磊同时愣住。赵磊惊讶地张大嘴,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林叙瞬间停住所有动作,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眼眸清晰地映出她狼狈又决绝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和迅速涌起的、浓得化不开的深切担忧。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出一步,将赵磊和那些关于“苏晴”的话题瞬间抛在身后。

“宋清瑜?” 林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不确定,眉头微蹙,“怎么了?”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仿佛她是这空旷走廊里唯一的存在。

宋清瑜像被钉在原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撞进他专注而担忧的目光的瞬间,如同泄气的皮球般飞速流逝。 巨大的羞窘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攫住她。赵磊探究的、带着八卦意味的目光,其他同学好奇的打量…INFJ的灾难性推演瞬间启动,如同最严苛的审判官: 看什么?不自量力?狼狈?凭什么在这里?苏晴…竞赛题…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想转身就跑。手指死死地、近乎痉挛地捏着试卷,纸张边缘被揉捏得卷曲变形。 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将她冻僵。

就在这时! 目光无意扫过试卷上那道题,那个鲜红的、近乎满分的、被她用尽力气挣来的对勾。拆解时的焦灼与抓狂,灵光乍现时的战栗与狂喜,完成时那份纯粹的、只属于她宋清瑜的滚烫成就感… 这些鲜活而强大的记忆碎片,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猛地冲进脑海!

更原始、更强烈的冲动压倒了一切理智和羞耻! 她猛地抬头,不再躲避, 直直迎上林叙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挣扎、慌乱,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的悲壮倔强,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小兽。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次张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有急促的喘息。 就在林叙眉头蹙得更紧, 嘴唇微动欲再开口询问时——

她用尽全身力气, 冲破喉咙的枷锁。声音不大,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哽咽,像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风铃, 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寂静:

“林叙…我…” 她急促地喘息着,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高高举起那张被揉皱、却承载着她所有证明的试卷,像举起一面战旗, “…我还差得很远…很远…” 声音哽住, 巨大的勇气仿佛在这一刻耗尽,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她几乎要说不下去, 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看着试卷上那个鲜红的、沉甸甸的对勾,看着眼前这个让她仰望又让她心碎的人,那份用血汗换来的踏实感和即将到来的、可能永别的分离感,给了她最后、也是最强大的力量。 她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却又异常清晰、坚定, 仿佛用灵魂在呐喊:

“…你能不能…等等我?”

话音落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剩下她粗重急促的呼吸和擂鼓般、震耳欲聋的心跳。那句卑微的“等等我”在空气中回荡,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 他凭什么等?凭什么等她这个在泥泞里挣扎的普通人?

时间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煎熬。 就在她勇气彻底耗尽,眼泪即将决堤, 身体下意识地准备转身逃离这难堪的现场时——

脚步声。 沉稳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步一步,清晰地、 向她靠近。

她僵硬地、 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林叙已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淡淡的皂角香。 昏黄而温柔的灯光落在他脸上。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情绪清晰得如同明镜—— 那目光沉甸甸的, 仿佛无声地承载着她所有未说出口的委屈、艰难跋涉的重量、和此刻孤注一掷的勇气, 带着清晰的震动, 还有一种…让她心跳骤停、近乎窒息的、近乎灼热的专注和了然。 那专注里,似乎还藏着一丝…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如释重负的微光,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 只是极其自然地、 伸出手,动作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稳稳地握住了她那只死死攥着试卷、冰凉而颤抖不休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 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像一股暖流瞬间注入她冰冷的血脉。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将她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手指, 一根一根地、小心翼翼地掰开,仿佛在打开一件稀世珍宝的包装。 露出了那张被汗水浸湿、边缘卷曲、却写满她战斗痕迹的物理试卷。

他的目光没有立刻落在试卷上,而是先深深地、深深地看进她慌乱、湿润、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里。那目光像冬日里最和煦温暖的阳光,不刺眼,却仿佛拥有穿透一切的力量,能照亮她心底每一个被冰封的角落。

“宋清瑜,”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湖深处激起巨大的、层层叠叠的涟漪,“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笨拙的坚持,所有藏在冰层下的光。”

他微微侧头,目光终于落在那张试卷上,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轻轻点在那个鲜红的、近乎满分的对勾旁边——那是她完全依靠自己思路、磕磕绊绊却最终抵达终点的证明。

“我看到了这个。看到了你每次对着难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手指无意识地把头发都快揪没了,明明可以放弃、可以求助,却还是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像只固执的小兽一样尝试的样子。”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那些她独自挣扎的日夜,“那样子,笨拙得让人心疼,又固执得…闪闪发光。”

宋清瑜的呼吸猛地一窒,眼泪汹涌而出。她从未想过,自己那些狼狈不堪、自我厌弃的挣扎时刻,落在他洞悉一切的眼里,竟会是…这样的?

林叙的目光抬起,重新牢牢锁住她的眼睛,那目光灼热而真诚,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欣赏和珍视:

“我看到你拿着那本笔记,像拆解密码一样去理解;我看到你在自己焦头烂额时,依然耐心帮助别人;我看到你的害怕,你的躲闪,你扛起家庭重担时沉默的坚韧…宋清瑜,我看到了完整的你。”

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微微收紧了一些,传递着一种坚定而温暖的暖流:

“而正是这个完整的你——”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前所未有的直白,“让我觉得值得等待,值得守护,值得并肩同行。”

他微微俯身,离她更近了一些,近到呼吸可闻,目光如同深邃的湖泊,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笃定:

“宋清瑜,我喜欢你。”

这简单的四个字,像惊雷般在寂静的走廊炸开!清晰,直接,毫无保留。

“不是怜悯,不是同情。”他立刻补充,斩钉截铁,目光紧锁着她瞬间瞪大的、盈满震惊和难以置信泪水的眼睛,“是从很久以前,看着你皱着眉头死磕一道题,连头发揪乱了都不知道的时候;看着你明明害怕得要命,却攥着拳头在游戏里不肯认输的时候;看着你对着物理试卷,眼泪快掉下来却还在咬牙重画受力图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温柔笑意,“…我就被一种顽强生长的力量吸引了。像看着一颗被压在石缝里的种子,沉默地、固执地、用尽所有力气向着光的方向伸展枝叶,最终开出让人心颤的花。”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你灵魂里的那团火,笨拙地、跌跌撞撞地燃烧着,却比任何耀眼的星辰都更让我心动。我喜欢你,宋清瑜。这份心意,清晰、确定,只为你。”

“轰——” 宋清瑜脑子里一片空白!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汹涌、更根深蒂固的自卑和恐慌!

“不…不可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哭腔脱口而出,声音破碎而颤抖,头摇得像拨浪鼓,试图从他滚烫的目光中挣脱,“你…你那么好…你怎么会…喜欢我?我不够好…我一点都不好!我家那样…我成绩比不上你…我…”她语无伦次,眼泪决堤般滚落,那些深埋心底的自卑藤蔓疯狂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我配不上…林叙…我真的…配不上你…”她终于说出了最深的恐惧,声音低微得像濒死的呜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看着她瞬间崩溃的自我否定,林叙眼底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他非但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更紧地握住,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抬起,带着温热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阿瑜,”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我。”

宋清瑜泪眼朦胧地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你口中的‘不够好’,‘配不上’,是谁定的标准?”他目光灼灼,“是那些不珍惜你的人?还是那些只看表面的人?或者…是你自己心里的那堵墙?”

“我喜欢你,宋清瑜。”他再次清晰地重复,“不是因为你完美,而是因为你是你。因为你是那个在逆境里也倔强生长的宋清瑜,是那个会为了一道题跟自己较劲的宋清瑜,是那个即使害怕也会鼓起勇气站在我面前的宋清瑜。”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湿润的脸颊,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的‘好’,不需要和任何人比较,更不需要用外在的东西去证明。它在你的骨子里,在你的每一次挣扎和每一次不肯放弃里。我看得到,我感受得到,这就够了。”

“所以,”他微微俯身,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的承诺,“不许再说配不上。在我这里,宋清瑜,你独一无二,无可替代。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空气彻底凝固了,连时间都仿佛静止。窗外的月光似乎也变得格外温柔,静静流淌进来。手腕处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滚烫的熔岩,瞬间瓦解、融化了她心底最后一道看似坚固的防线。

冰层深处,轰然巨响!宋清瑜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纯粹而坚定的爱意,听着他一遍遍清晰地说着“我喜欢你”,感受着他指尖拂过泪水的温柔和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笃定… 长久以来筑起的冰墙,那堵名为“我不够好”、“我不配得”的坚固堡垒,在这一刻,在他直白而炽热的告白和坚定守护下,终于土崩瓦解,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