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刻意的沉默、精密的躲避和题海的沉浮中悄然流逝。高二下在宋清瑜如同精密仪器般计算时间、内心却兵荒马乱中滑过,高三上学期则在更密集、更残酷的试卷轰炸和更深沉、更痛苦的自省中拉开了序幕。那道被林叙在绝望中短暂融化的冰隙,早已被她用更厚、更冷的自卑之冰重新覆盖、加固。 但冰层之下,并非全然死寂。每一次成功避开他、如同完成一场小型胜利后, 心底除了惯常的慌乱,竟悄然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如同萤火、 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那是一种源于她独自在题海深渊中挣扎、 偶尔依靠自己磕磕绊绊、甚至头破血流地解出一道难题后,产生的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完成感。它像一粒被深埋于冻土之下、却顽强不屈的种子, 在黑暗与寒冷中,沉默地汲取着自身挣扎所迸发出的力量。
她依旧会在图书馆被浩瀚题海淹没、疲惫不堪抬眼的瞬间, 猝不及防地撞进林叙不知何时已落在她身上、沉静而专注的目光里。心脏依旧会失控地狂跳,低头的速度依旧迅疾如电, 但这一次, 书页上那些曾经如同嘲讽鬼脸般扭曲的公式,有时竟能清晰地映照出她刚刚独自攻克的那道题的影子——那是属于她宋清瑜的、笨拙却真实的胜利印记。 晚自习归途,昏黄路灯下,前方那个熟悉得令人心颤的、沉默等候的身影依旧准时。她依旧会像受惊的兔子般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但某次,在刺骨的寒风中, 脚步的节奏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小、短暂到如同错觉的停顿, 在她启动逃离程序前发生,快得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真实存在。
她的课桌抽屉,依旧是那个隐秘的、承载着无声关怀的驿站。深蓝色的物理错题精析、缓解眼疲劳的滴眼液、写着“补充能量”的巧克力…每一次发现,心湖依旧会被滚烫的关怀之石砸入冰冷的自卑深渊, “我不配”、“他只是在可怜我”的巨石依然沉重地压在心口。
但这一次,在沉默地、带着复杂心绪收下、珍藏在书包最贴近心脏的里层后, 她鬼使神差地,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埋首下一片题海寻求麻痹, 而是在台灯下, 拿出那本带着他温度的精析,翻到最近如噩梦般困扰她的章节,对着上面清晰有力、仿佛带着他声音的旁注,在草稿纸上笨拙却执着地画下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符号、箭头和只有她才明白的推导逻辑。
她不再只是被动地、惶恐地接受这份“馈赠”,而是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去拆解、去“驯服”它, 试图将他的智慧内化为自己的武器。 过程磕绊依旧,自我怀疑的卡壳如影随形, 但当她凭着那股倔强, 磕磕绊绊地用自己的逻辑推导出一个结论,哪怕最终证明是错的,那份纯粹的、“这是我独立思考、挣扎得出的” 感觉,竟让冰层之下那颗被冻僵的心脏,搏动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有力一些。 一种极其微弱、名为“自我认可”的嫩芽,在冻土下悄然萌发。
家庭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 依然如影随形。母亲又一次打来电话,语气带着习以为常、甚至理直气壮的“商量”,核心依旧是弟弟新看中的限量版昂贵球鞋和升级版补习班费用。
熟悉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 宋清瑜听着电话那头理所当然的索取声, 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桌角——那里,贴着她最近一次物理周测的成绩条,一个不大不小的进步,一个被她自己独立解出关键步骤、用红笔特意圈出的证明。 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被瞬间的情绪海啸淹没。
她静静地、近乎冷酷地听着,等母亲终于说完那句如同魔咒般的“你看你那边…生活费能不能再紧一紧?”,异常平静地、清晰地、 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回应:
“妈,钱我会省。” 她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但我刚买了新的数学套卷和英语真题,高考冲刺阶段必须用,一套都不能少。 资料费…这次, 不能再省了。” 她甚至没有用“商量”的语气,而是陈述一个决定。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沉默, 母亲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明显的意外、不易察觉的妥协,甚至…一丝被忤逆的愠怒? “…行,该买的买吧,学习要紧。” 那语气,像是终于认清了这个女儿身上长出了她无法轻易折断的硬刺。
挂断电话,宋清瑜没有立刻动作, 只是长长地、长长地、 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十几年的浊气彻底吐尽般吁出一口气。一股奇异的暖流,伴随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缓缓驱散了长久以来沉甸甸的憋闷。 没有崩溃,没有冰冷,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带着轻微战栗的轻松感——原来,守护自己的一方小小领地,拒绝不合理的要求,是这样的感觉。像在荆棘丛中,为自己开辟出了一块立足之地。
高三下的气氛紧绷得像一根被拉到极限、随时会断裂的弦。全市第二次模拟考的成绩如同审判书张贴出来。宋清瑜没有挤进人群, 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平静地掠过红榜顶端那个熟悉到刺眼的名字——林叙,依旧高悬在理科重点班的荣耀之巅,光芒万丈, 是她永远仰望的星辰。
差距依然巨大得令人绝望, 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然而,当她的目光最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落在自己名字旁边那个不算耀眼却实实在在的进步数字上时——班级排名中游偏上,物理单科更是破天荒地挤进了前十五! ——心底没有翻涌起强烈的自卑,反而升起一种沉甸甸的、脚踏实地的踏实感。
那是她自己, 一步一个脚印,在荆棘丛中、在无人喝彩的孤独里, 用汗水、泪水和无数个不眠之夜踩出来的路。虽然窄小,虽然崎岖不平,布满了伤痕, 但每一步,都真实地、不可辩驳地属于她宋清瑜。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被家庭拖累、被成绩定义的影子。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如同丧钟般撕裂了夜的寂静。教室瞬间陷入离场的喧嚣。 宋清瑜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东西逃离。
她独自坐在渐渐空荡、只剩下惨白灯光的教室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刚刚发下来的、还带着新鲜油墨清香的物理试卷——上面有一道难度极高的综合大题,她完全依靠自己拆解的思路,摒弃了所有依赖的念头,磕磕绊绊却逻辑完整地解了出来,得到了一个鲜红的、近乎满分的评价!
窗外的月光惨白而清冷, 冷冷地映照着对面四楼重点班依旧灯火通明的窗户,其中一盏,属于那个她仰望了太久的身影。
一个念头,像蛰伏已久、在冻土下积蓄了全部力量的种子, 被这份沉甸甸的、由自我力量铸就的踏实感和高考临近、即将各奔东西、可能永不相见的巨大紧迫感猛烈催生, 终于破开坚硬厚重的冰层冻土,带着孤注一掷的蛮勇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猛地冲了出来!
她几乎是弹射般站起来,一把抓起沉重如命运的书包, 顾不上整理凌乱如同她此刻心绪的桌面,像一支离弦的箭、一头扑向猎物的孤狼, 冲出了教室!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盖过了整个世界! 她没有走那条精心设计、用来避开他的、安全的远路,而是凭着本能、凭着心底那股燃烧的火焰, 朝着通往四楼东——那个她既渴望又恐惧的方向的楼梯,不顾一切地狂奔!
每一步都像踩在虚软的棉花和烧红的炭火之上, 紧张和未知让她几乎窒息,血液在耳边轰鸣! 她不知道自己冲上去要做什么,要说什么,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但有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强烈、如同生命本能般的念头在灵魂深处轰鸣、燃烧:
她必须去!现在!在高考的巨轮彻底碾碎所有朦胧的可能、将他们推向未知的彼岸之前!她必须让他知道——知道她这颗在尘埃里仰望了他太久、挣扎了太久、终于敢破土而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