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消息见报那天,老楼门口摆满花圈,纸花在风里哗啦啦响,像一群苍白的手在鼓掌。李奶奶拄着拐杖站在第十一级台阶前,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拐杖头把木头敲出一个个小坑,像要替死者讨回什么。我远远看着,没上前,因为我知道,那些坑很快就会被人来人往的脚步磨平,就像所有眼泪最终都会被时间蒸干。傍晚,保洁员拖地,水桶里漂着几片枯叶,拖布一过,水面映出扭曲的天花板,像一张哭肿的脸。我侧身避开脏水,却还是被溅到鞋面,深色的水渍爬上皮鞋,像一条蜿蜒的蛇,一路爬进我的梦里。

梦里我又回到天台,风比那晚还大,吹得栏杆嗡嗡作响,像有人在下面敲铁桶。许蔷站在边缘,背对我,白大褂被风鼓起,像一面投降的旗。我喊她,声音却被风撕碎,散成灰白的雪,落在她脚边,她回头,脸却是一片模糊,只剩嘴角那枚熟悉的痣,像一粒落在宣纸上的墨点,颤颤巍巍,随时会晕开。我伸手,她却先一步后仰,像被线拽断的风筝,直直坠进雾里,我扑过去,却只抓住她胸前的银色胸针,翅膀形状,边缘割进掌心,疼,却舍不得松。醒来时,窗外在下暴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我摊开手,掌心空空,只有一道旧疤,在闪电的照耀下泛出淡白的光,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我起身冲咖啡,热水冲进杯里,漩涡中心浮起一点黑,渐渐晕开,像极夜里的血。我盯着旋涡,忽然想起法医老梁说过,人落地瞬间,血液会反向冲上颅顶,在视网膜留下最后影像,像一张被红光曝光的底片。我不知道许蔷看见的是什么,也许是陆鸣扭曲的脸,也许是天台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更也许,是我——我站在阴影里,手里拿着本不该出现的担架,像拿着一把尚未开刃的刀。这个念头让我手指一颤,咖啡溅到报告上,黑液顺着纸纹爬行,像一群蚂蚁,把“高坠”两个字啃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姚佳来分局闹。她穿一条红裙子,在灰白的走廊里烧出一道伤口,声音尖得能划破玻璃:“陆鸣不可能推她!那晚他跟我在一起!”保安去拉,她反手一巴掌,指甲在保安脸上留下五道红痕,像即兴画出的闪电。我出去,她冲到我面前,香水味混着汗味,热浪扑面,像夏天被撕开一个口子。我递给她一杯水,她推开,水洒在地上,形状像一颗破碎的心。我低声说:“冷静。”她却哭出来,眼泪冲垮睫毛膏,在脸颊上拖出黑色轨迹,像两条逃亡的小蛇。我带她进接待室,门关上的瞬间,走廊重归安静,像一场戏换幕,灯光熄灭,只剩演员在黑暗里对台词。

姚佳的证词里,时间被切成碎片:十二点零七分,陆鸣在麻将馆门口亲她;十二点二十,他们进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买关东煮,有监控;一点整,她回家,陆鸣说要去透透气,再没回来。便利店监控我看过,陆鸣确实在,可关东煮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时间,像给真相蒙上一层保鲜膜,看得见,却戳不破。我问姚佳:“一点之后呢?”她摇头,红裙领口随着抽泣一颤一颤,像被风吹灭的火苗。我记下她的每一句话,笔尖在纸上沙沙走,像蚕啃桑叶,却把桑叶啃成一张网,网住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