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九年的冬天,金陵城的风似乎都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不是战场上的厮杀,而是朝堂刮起的腥风血雨。
一场名为“空印案”的浩劫,如同骤然爆发的瘟疫,
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大明官场。
起因,仅仅是地方官员沿用元朝旧习的一枚印章。
在空白文书上预先盖好官印,待具体事务发生时再填写内容。
这本是交通不便、文书往来繁冗年代形成的“潜规则”,
却被朱元璋视为对皇权的极致亵渎与不可饶恕的欺君大罪!
因为盖空印这件事,几乎全天下的官员都知道,唯独高高在上的朱元璋不知道。
朱元璋震怒的咆哮仿佛能震碎奉天殿的琉璃瓦。
“朕以布衣得天下,深知黎庶之苦!尔等竟敢如此欺上瞒下,视朕如无物?!视国法如儿戏?!”
皇帝的怒火,点燃了诏狱的熊熊烈焰。
锦衣卫的飞鱼服如同索命的幽魂,
穿梭于应天城的街巷,更如蝗虫般扑向各省府县。
从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到贫瘠的西北边陲,
十三省,一百四十多个府,一千多个县……
无数官员被锁链加身,拖入诏狱。
严刑拷打之下,攀咬牵连,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昔日庄严的六部衙门,如今人人自危,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恐惧。
每日都有新的名单被朱笔勾决,
午门外斩首的号炮声成了金陵城最刺耳的背景音。
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整个大明帝国的官僚体系,
在洪武皇帝的滔天怒火中剧烈颤抖,濒临崩溃。
工部衙门。
气氛同样凝重得如同铅块。
属官们面色惨白,行色匆匆,
说话都压着嗓子,唯恐引来无妄之灾。
但与其他几部近乎瘫痪的混乱相比,工部尚算有序。
陆离端坐尚书值房,
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慌乱。
案头,工部近三年所有经手的重要文书账册,
已被他提前命人整理得清清楚楚,
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每一份文书末尾,
那鲜红的工部大印旁边,
都清晰无误地签署着主事官的姓名和用印日期,
内容详实,绝无一纸“空印”!
当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带着一队煞气腾腾的缇骑踏入工部大门时,
陆离早已率领左右侍郎及诸司主官,恭候在正堂。
“毛指挥使。”
陆离不卑不亢地拱手。
毛骧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陆离和他身后那些强自镇定的官员,
最后落在堂内堆积如山的账册文书上,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他办差多年,抄检过无数衙门,
如此主动、如此齐备地备好所有待查之物,还是头一遭。
“陆尚书,”
毛骧的声音冷硬,
“奉旨查案!工部所有往来文书、钱粮账册,即刻封存查验!”
“理当如此。”
陆离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所有相关文书账册,皆已在此。”
“各部司主官亦在此候命,指挥使有何疑问,可随时传唤询问。”
他顿了顿,补充道,
“本官已严令工部上下,务必全力配合锦衣卫查案,不得有丝毫隐瞒阻挠!”
毛骧深深地看了陆离一眼,
不再多说,
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查封、搬运文书。
工部官员们看着那些记录着工部无数心血和庞大军械往来的册子被贴上封条带走,
无不心如刀绞,却又暗自庆幸尚书大人的先见之明。
锦衣卫的人马带着查封的文书账册呼啸而去。
陆离没有片刻停留,
立刻命人备轿,直奔皇宫。
乾清宫暖阁。
朱元璋正伏在巨大的龙案之后,
案上堆满了从各地快马加鞭送的“空印案”卷宗。
他眉头紧锁,
眼中布满血丝,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
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暴戾之气。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个个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臣,工部尚书陆离,叩见陛下!”
陆离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深深跪伏在地。
朱元璋缓缓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冰冷的刀锋,
刺在陆离身上。
“伯言?你来作甚?”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未消的怒火。
“陛下!”
陆离额头触地,
声音带着沉痛与惶恐,
“臣闻空印案发,朝野震动,陛下震怒,臣……臣五内俱焚,惶恐无地!”
“臣执掌工部,总理天下工程营造、军器制造、河工漕运,文书往来浩繁。”
“虽臣自履任以来,三令五申,严禁空印文书,严查用印流程,然……”
“臣亦不能担保工部上下绝无一人存有侥幸、或一时疏忽、或为图省事而蹈此覆辙!”
他抬起头,眼中是恰到好处的自责与恳切。
“臣有失察之责!更有负陛下信任!”
“今日锦衣卫已查封工部文书账册,臣不敢有丝毫怨怼,只求陛下明察!”
“无论工部查出何等疏漏,臣身为尚书,甘愿领受任何责罚,绝无怨言!只求陛下保重龙体!”
一番话,姿态放得极低,
主动请罪,将责任揽于己身,
更流露出对皇帝身体的关切。
朱元璋死死盯着陆离。
他没有立刻发作。
眼前这个年轻的平西侯,
穿着御赐的麒麟服(此时陆离特意穿上了它),
言辞恳切,姿态恭谨。
与其他几部尚书相比,
他们要么惊恐万状、语无伦次,
要么试图狡辩、推卸责任,
甚至有人已被查实涉案下了诏狱,
陆离的表现截然不同。
他主动请罪,却又不卑不亢,
更提前约束好了工部,做好了被查的准备。
这时,一名锦衣卫千户快步进入暖阁,
在毛骧耳边低语几句。
毛骧神色微动,
上前一步,躬身向朱元璋禀报。
“启禀陛下,工部查封文书账册初步查验……”
“确如陆尚书所言,所有用印文书皆有明确事由、主事官签字及用印日期,内容详实,账目清晰。”
“目前……尚未发现空印文书。”
朱元璋的眼神猛地一凝!
他再次看向跪伏在地的陆离,
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骨髓。
没有空印!
在如此大规模的积弊面前,
工部竟然真的做到了独善其身!
这绝非侥幸!
朱元璋需要聪明的官员,但是更喜欢憨厚老实的。
他当然知道官员们盖空印为的是什么?
但是不允许下面的人冲他耍小聪明,而且是一起冲他耍小聪明。
他想起了陆离初入工部时,就曾严令禁止空印文书。
当时自己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没想到,这把火,竟真的烧掉了工部最大的隐患!
这份未雨绸缪的严谨和执行力,这份在权力场中难得的清醒与自律……
朱元璋胸中的暴戾之气,
因这唯一一个“干净”的衙门和眼前这个主动请罪的臣子,
而稍稍缓解了一丝。
他长长地、带着极度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声音低沉了许多:“起来吧。”
“谢陛下!”
陆离起身,
垂手肃立,
依旧不敢有半分松懈。
朱元璋的目光在陆离身上停留良久,
那审视的意味让陆离后背的冷汗几乎要浸透官袍。
终于,
朱元璋缓缓开口,
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
“陆伯言……你,很好。心思缜密,做事老成持重,不骄不躁,能防患于未然。工部……被你打理得不错。”
他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太子仁厚,然国事繁重,身边需有老成谋国、沉稳干练之臣辅佐。”
“朕观你之才,可担此任。”
“即日起,加封你为太子少保,仍领工部尚书事。”
“望你尽心竭力,辅佐太子,处理政务,亦当以工部之事为鉴,教导太子明察秋毫,防微杜渐!”
太子少保!正二品!
虽为加衔,却是太子三师三少之一,
地位尊崇无比,更是未来帝师班底的核心!
这份信任和期许,重若千钧!
陆离心头剧震!
他再次深深拜下。
“臣,陆伯言,叩谢陛下天恩!臣定当肝脑涂地,竭尽驵钝,辅佐太子殿下,不负陛下重托!”
他心中并无多少升迁的喜悦,
反而警铃大作。
太子少保?
这是把他彻底绑在了东宫这条船上!
别人不知道,但他心里可清楚。
太子,
怕是等不到继位的那一天了。
未来的政治旋涡,只会更深更险!
就在陆离谢恩起身,准备告退之际,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伴随着压抑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