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裸露的脸上,带出针扎似的刺痛。十四岁的李长河死死伏在乌云踏雪的背上,人和马几乎融为一体,化作一道撕裂昏黄暮色的墨色疾影,朝着南方亡命飞驰。
身后,是千里冰封的死亡之地——匈奴单于庭龙城。就在几个时辰前,那座象征着匈奴人天神护佑的祭天金人,曾熠熠生辉地矗立在祁连山的雪峰之下,如今只余下满地的焦黑碎片和铜渣,还有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际。浓烟翻滚着,即使奔出十几里外,依然像一条不祥的黑龙,死死追逐着他的身影。
马蹄每一次沉重地砸进冻土,都震得他双臂发麻。沉重的青铜钺斜挎在背后,冰凉的斧刃紧贴着脊梁。那上面,沾染着已然干涸凝结的、深浅不一的褐红——既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每一次颠簸,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都在叫嚣着,剧痛蔓延开,灼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模糊成一片晃动的水汽。口中浓重的铁锈味挥之不去,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却又像灌进了一蓬滚烫的火星。
快一点!再快一点!意志如同钢铁的楔子,死死钉进他的骨髓,压榨着马匹和自己最后的气力。胯下的乌云踏雪喘着粗重的白气,口鼻处喷出的气息瞬间冻结成冰霜,这匹神骏的坐骑也已逼近极限。
风声里除了尖锐的呼啸,隐隐夹杂着另一种声音:遥远、沉闷、令人心悸。那是大批狼骑的马蹄踏在冻土上的震动,如同催命的战鼓,一下下敲在他的神经上。狼头旗的影子,那追逐着血腥味的阴影,比风雪更寒,死死黏在背后。
乌云踏雪再一次发力跃过一道被积雪覆盖的冰沟,剧烈的震动让李长河眼前猛地一黑,险些栽落马背。他猛地咬破舌尖,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强行扯回了涣散的神志。黏稠温热的液体顺着破裂的嘴角蜿蜒流下,渗入冰冷的胡茬。
不能停!绝不可以!
就在这时,一片与周围莽莽雪原格格不入的暗色,猛地撞入他模糊的眼角余光——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雪坡背风凹处,紧挨着一丛早已干枯、瑟瑟发抖的红柳枝条。
是一个人。
小小的一团,蜷缩着,几乎被层叠的新雪覆盖了大半。若非那几绺散乱的、早已失去原本颜色的黑发被寒风扯出雪堆,如同垂死挣扎的鸟羽般飘动着,几乎与这片白色荒原融为一体。几片枯槁的红柳叶粘在冻结的发丝上,徒劳地打着转。
马蹄毫不迟疑地掠过。
一个死去的牧女,或者小奴隶,这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寻常得如同风吹雪落。他的使命是活着回去,带着摧毁祭天金人的消息。任何停顿都意味着死亡。
呼——哧!
一个极其微弱、短促的、气若游丝的声音,穿透了风雪的喧嚣与身后马蹄的轰鸣,异常清晰地钻进他的耳鼓。
那不是什么呼唤,更像是垂死之兽肺叶最后被挤压出的叹息。微乎其微,却带着一种濒临绝灭的求生本能。
几乎就在同时,乌云踏雪发出低低的“咴嘶”,那匹一直心无旁骛向前冲刺的神驹,前蹄竟极其罕见地犹豫了一下,鼻翼翕张,方向在瞬间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偏转。
电光火石间,李长河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手臂猛地一勒缰绳,硬生生将马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痕。马蹄顿住,扬起一小片雪粉。
他坐在马上,胸膛急剧起伏,勒缰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力竭还是那声微弱的气息。深邃锐利的眼眸如同雪原上的鹰隼,带着审视一切的冰冷,穿透风雪,钉在那团小小的雪堆上。
除了风卷雪粒摩擦的簌簌声,那声喘息再未响起。四周只有越来越清晰的、匈奴追骑的蹄音。
停顿只有一瞬。
下一秒,李长河猛地探身,动作快得划出残影。那只并未染血、依旧覆着一层冰冷甲胄的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粗蛮,径直朝着雪堆中心插去!
冰冷的金属指套毫不留情地触碰着冻结的毛皮衣物,随即指端传来柔软的、带着微弱起伏的触感。不是冰冷的尸体!
他五指一收,手腕猛地发力向上一提!
呼啦——
一个轻得难以置信的身体被他从厚厚的积雪中提了起来,带着许多冻结的冰碴和雪块一同剥落。那躯体裹在早已看不出颜色和形制的、几层薄薄的破碎毛毡里,如同剥皮抽骨后轻飘飘的骨架。
凌乱黑发遮蔽下,露出一张面皮。与其说那是脸,不如说是一片覆盖着青紫色冻痕、沾满污垢雪粉的薄皮,紧紧绷在细小的骨头上,几近透明。双眼紧闭着,深陷的眼窝覆着一层浅浅的冰晶。唯有那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细缝,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呼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几乎看不见的白气。
还活着!比死人多一口气的活着。
李长河眉头紧紧一拧,那浓黑如刀的眉峰几乎锁在一起。他的目光如冰锋扫过。
太弱小了。这样的累赘,在这绝境中,和催命符无异。
他手臂的肌肉绷紧又松懈,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迅速的权衡。指尖传来的生命余烬极其微弱,或许下一秒就会熄灭。冰冷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脖颈处。在那同样肮脏不堪、仿佛冻结在皮肤上的领口旁,一根不起眼的黑色细绳露了出来,绳上拴着一小块东西。
暗沉沉的颜色,带着陨铁特有的、细微的孔洞状纹理,约莫有成年男子半个指甲盖大小,形状极不规则。它挂在少女纤细的颈项上,像个粗糙的装饰品,又像是某种原始的标记。在昏沉的天光下,它黝黯无光,只透出一种岁月沉淀后的沉重感。
正是这块不起眼的东西,让李长河眼中那道凌厉的冰封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诞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影,浮光掠影般掠过心头。
“……呃……”
又一声微弱的气音从少女唇边艰难地挤出。她依旧双眼紧闭,冻僵的身体在他手中微微发颤,气息比刚才似乎又弱了半分。
风声更紧,后方追兵的喧嚣正拔地而起,尖锐的呼哨声贴着地面蔓延过来,越来越清晰,如同豺狼捕猎前磨砺獠牙的声响。
李长河冰封般的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下一瞬,提着人的手臂猛地收回,动作迅疾如电。同时左脚利落地一磕马镫,右手马鞭在空中炸开一声清脆的暴响:“驾!”
乌云踏雪前蹄高高扬起,神骏的身躯爆发出最后的惊人能量,如离弦之箭再度射出。
只不过这一次,马上多了一个冰冷的、轻若无物的负担,如同缴获的一件特别战利品,被李长河横搁在身前冰冷的马鞍上。少女毫无知觉的身体随着骏马奔驰剧烈颠簸着,黑沉沉的小小陨铁项坠紧贴着她冰冷的皮肤,随着马的起伏微微晃动,在身后那如墨般蔓延的追兵阴影里,闪烁着一点幽微死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