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年。

长安城的初雪,终于飘了下来。细碎的、柔弱的雪沫子,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未央宫深邃的殿宇重檐、章台街两旁光秃秃的古柳树枝桠,也覆盖了冠军侯府宽阔演武场边缘那片枯黄的草地。

三年前的寒冬,少年将军在风雪死地里拖回一个活死人。

眼前这一场雪,下得近乎温柔。

然而演武场上,没有半分温柔可言。

咄!咄!咄!

一连串急如骤雨、力道惊人的破空锐响,狠狠撕裂了雪幕中的寂静!七十步开外那张厚实的人形草靶,从咽喉到心口位置,瞬间被洞穿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坚韧的稻草裹着泥土从中爆开,又被紧随其后的羽箭深深钉入背后粗糙的夯土墙中,直没至羽!草靶微微震动,积雪簌簌而下。

弓弦仍在余震中发出低沉嗡嗡的吟响。场边一溜拴着的高大战马受到这凛冽杀气惊扰,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却并未惊惶乱窜。

场上立着一个身影。一身朴素的青灰色箭袖劲装,勾勒出女子高挑而劲瘦的体态线条。腰背挺直如同标枪,双腿扎实地分立,靴子深深陷入薄薄的积雪中。此刻她正缓缓放下手中那张堪比精锐边军使用的五斗硬弓,弓臂依旧微微轻颤,发出极细微的震颤声。

风掠过,吹散了箭囊旁几缕飘出的鬓发,露出半边侧脸。肤色不再是三年前那种濒死的青灰,呈现出风霜日晒下特有的浅蜜色,颧骨的线条削直清晰。眉毛并不纤细,而是浓黑如剑,斜飞入鬓,衬得一双眸子分外锐亮。那眼神,沉静得近乎冷酷,仿佛刚才那穿心裂石的三箭,不过是拂去衣襟微尘般寻常。

风雪无声,天地间只余下弓弦微末的震颤和骏马嘶鸣。

“啪啪啪——”

清脆的击掌声突兀响起,打破了箭锋划过的冰冷。侯府别驾周延正立于演武场西侧的抄手游廊下,身后立着几个府中部曲家将。周延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半真半假,抚掌叹道:“好!好一个落日!不愧是将作大匠精心打造的拓木弓,更不负三年来将军亲自打磨出的利箭!”

他踱前两步,目光落在场中女子身上,又扫向那支兀自震颤的箭靶,赞许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方才这三箭,臂力、准头、狠劲,放在京营锐士中,也当得起‘翘楚’二字了。真难想见,三年前那个风雪地里抬回来的冰人,能有今日这番气象。”

名叫落日的女子沉默着。她并未收弓,只侧转身体,朝着周延欠了欠身,动作简练利落,幅度恰到好处地显出尊重。那双清冽的眼眸抬起,迎着周延审视的目光,平静无波。三年严苛军旅式训练和侯府规矩,早已将刻入骨髓的汉话说得字正腔圆:“周大人过誉了。”

“非是过誉。”周延摆摆手,脸上笑意更深,踱到落日身边几步远站定,眼神却不经意地瞟向她身后兵器架上另一些东西——几把形制略有不同,似刀似镰、刃口带着奇异弧度的利器,寒光流转。“只是……老夫近日听闻一桩草原轶闻,甚是稀奇,倒想问问见识者。”

风雪似乎凝滞了一瞬。落日握着硬弓的手指关节,在无人留意处,微微收紧了一瞬。蜜色的皮肤下,指骨凸显出清晰的轮廓,随即又悄然放松。

“哦?”她面上无甚变化,只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草原广阔,奇闻甚多,周大人请讲。”

“说是在漠北偏远之地,不知何年何代,曾降下一天火之石。”周延语调悠然,像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神话,“据传,那炽火流星撕裂苍穹,落地时焚毁千里水草,死伤无数。然残骸之中,却孕育出一位‘大阳女神’的化身。此神勇武无双,智慧如海,是草原诸部共尊的真神。”他边说,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落日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落日静静地听着。眼神越过周延,投向演武场尽头那片被雪覆盖的、灰蒙蒙的天空,遥远得仿佛没有尽头。良久,她嘴唇微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进每个人耳中:“传说而已。人岂能托生于天石?胡人笃信鬼神,常以此为口实罢了。”

“人,自非天石所化。”周延笑眯眯地点头,话锋却陡然一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针,直刺落日颈间那个被粗布衣领半掩住的陈旧黑色项坠,“然……能沟通神陨之物者,又当如何?”

那枚黯沉无光、带着孔洞状陨铁纹理的项坠,正静静地贴在落日温热的皮肤上。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肌肤传来。

“周大人何意?”落日握着弓的手指依旧稳定,只是骨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那双黑沉的眸子,此刻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周延揣度的脸。

“没什么,老夫一时神思飞越罢了。”周延哈哈一笑,适才的锐利瞬间敛去,又恢复了那副圆融闲适的模样,仿佛方才的试探只是随口玩笑,“倒是将军今日下朝晚些,听说又在朝堂上驳斥了某位老大人联姻之议。哈,直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不愧是我大汉冠军侯!”

话音未落,演武场入口处那扇巨大的、包着厚重生铁皮的榆木院门,被人轰然推开,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股裹挟着外间风雪寒气的风涌了进来。随即,一个披着玄色大氅、内衬朱红色深衣常服的高大身影,昂然踏入。

风雪似乎在他踏入的瞬间,变得更猛烈了些,卷动着他的衣袂。年轻的冠军侯李长河,面色沉凝如水,下颌微抬,双眸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黑曜石,闪烁着压抑的、尚未完全平息下去的怒火锐光。方才朝堂上的争执显然余波未平。他径直大步走来,脚步沉稳有力,落在地上的薄雪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

当他走过时,沿途的家将、部曲,包括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周延,俱都屏息垂手,微微躬身。

那份因箭靶碎裂而弥漫场间的锋利杀意,在青年侯爷出现的刹那,悄然散去。

落日早已垂下了目光。左手持弓,右手轻轻握拳,抵在左胸心口位置。在李长河身影掠过的瞬间,她保持着这个微躬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浓黑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