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笔尖在纸上艰难地移动。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手臂的酸痛越来越难以忍受,手腕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筋腱的拉扯痛。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笔杆,需要更用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呻吟。墨水的流动似乎也受到了低温的影响,变得有些滞涩。
闵家家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冻得发青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尖凝成细小的冰珠。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和气管。
他艰难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稿纸右下角。页码:3。字数,他心中默数着刚才写完的那几行……大约三百字出头。
三百字。
从傍晚拿到纸笔开始,到此刻油灯昏黄摇曳,窗外夜色如墨,风雪声似乎更紧了。他伏在这冰冷的炕桌上,忍受着冻、饿、困、痛的轮番折磨,写了整整三个多小时,只写了三页稿纸,大约一千一百多字。平均一个小时,不到四百字。
这个速度,慢得让他心焦如焚!
千字两块。一千一百字,就是两块二毛钱!这个数字像火炭一样烫着他。可这钱,需要变成实实在在的汇款单,需要寄到遥远的、他只在糊墙报纸上看到过名字的杂志社,需要被那些从未谋面的编辑认可……这中间隔着多少无法预知的沟壑?需要多久?弟弟们等得起吗?
他停下笔,目光落在旁边那本薄薄的、同样崭新的方格稿纸上。那是张书记给的备用的。他伸手拿过来,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纸面。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珍惜和恐惧的情绪攫住了他。这纸太金贵了!金贵到他不敢轻易下笔。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是对的!必须是最好的!不能有错,不能涂改!每一张纸,都承载着大哥跪下去的重量,都燃烧着煤油灯芯那点微弱的光亮,都压着弟弟们空洞的胃!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胸腔里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强忍着,将那张空白稿纸小心翼翼地压在写满字的稿纸下面,只露出一点边角,作为垫板。他再次握紧那冰冷的钢笔,笔尖悬停在第四页稿纸的第一行空白处。
写什么?高加林卖馍受辱后的心理活动?还是直接跳到他回到村里,遇见刘巧珍的温暖?不,不行。节奏太慢了。得选更有冲击力、更能快速抓住人心的段落!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在脑海里那庞大的文字库中快速搜寻。有了!德顺老汉讲的那个凄美的、关于“灵转”的故事!那个在黄土高原上流传的、带着原始生命力和宿命感的故事!它独立成章,情感浓烈,又富有地域特色,最适合作为短篇投稿!
笔尖再次落下。
“德顺老汉……他唱起了信天游……声音像拉破了的二胡……他讲起灵转……一个没活过二十岁的女子……”
“沙沙…沙沙…” 书写声重新响起,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冻土上艰难开凿。汗水混着额头的冰冷,滴落在稿纸边缘,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被冻住。
夜深了。油灯的火苗跳动得更加微弱,光线愈发昏暗,几乎只能照亮笔尖下那一小团区域。屋外风雪呼啸,像无数野兽在黑暗中嚎叫拍打着门窗。
闵家家终于支撑不住,握着笔的手臂沉重地垂落在冰冷的炕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钢笔从麻木僵硬的手指间滑脱,在稿纸上滚了一小段,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断断续续的蓝色墨痕。
他趴在炕桌上,脸颊贴着那冰凉的稿纸,几乎瞬间就失去了意识。极度的寒冷、饥饿和疲惫,像沉重的黑幕,彻底将他吞没。他甚至来不及把笔帽盖上。
旁边炕上,闵家保一直睁着眼。他蜷缩在冰冷的破被里,紧紧搂着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家卫和家国。他的耳朵,捕捉着炕桌那边传来的每一点细微声响——笔尖的摩擦,痛苦的喘息,压抑的咳嗽,以及最后那一声手臂落下的轻响和笔滚动的细微动静。
他知道,弟弟写不动了。
黑暗中,闵家保的眼睛睁得很大,望着被黑暗吞噬的屋顶。他悄悄地从被窝里挪出来,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生怕惊醒了怀里刚刚睡熟的两个弟弟。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体,让他打了个剧烈的寒噤。他摸索着,找到自己那件破棉袄,摸索着穿上,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如同裹了一层冰。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地挪到炕桌边。油灯的火苗已经微弱得只剩一点黄豆大小的昏黄光晕,随时可能熄灭。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他看到了趴在桌上昏睡过去的闵家家。弟弟的脸侧压在稿纸上,被冻得一片青白,嘴唇干裂起皮,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紧紧皱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支崭新的钢笔,就滚落在他的手边,笔尖还微微闪着一点墨水的幽光。
闵家保的目光落在摊开的稿纸上。那雪白的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深蓝色的字。他看不懂那些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一片片整齐的方块,像一片深不可测的、冰冷的海洋,淹没了他的弟弟。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无比珍惜地捏起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稿纸。纸页冰凉,带着弟弟的体温和汗水洇开的湿气。他像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一点一点地将它们抚平,对齐,摞好。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了纸上的文字,也怕惊醒了沉睡的弟弟。
然后,他拿起那支滚落的钢笔。笔杆冰凉刺骨。他学着白天在供销社看到售货员的样子,笨拙地、试探着将那个小巧的金属笔帽,轻轻地、严丝合缝地套在了笔尖上。他生怕自己手重,弄坏了这笔尖,弄脏了这笔身。
做完这一切,他轻轻吹灭了那奄奄一息的油灯。最后一点光亮消失,土屋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黑暗中,闵家保摸索着,将自己身上那件破棉袄,带着他仅存的一点体温,轻轻地、严严实实地盖在了趴在桌上昏睡的闵家家身上。然后,他抱着那摞冰冷的、写满了神秘文字的稿纸,还有那支盖好了笔帽的钢笔,蜷缩着身体,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在炕桌边的黑暗中坐了下来。
他把稿纸紧紧捂在自己同样单薄的胸口,试图用身体去暖热那冰凉的纸页。寒气依旧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但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着某种圣物的石雕。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望着弟弟模糊的轮廓,耳边是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嘶吼,还有弟弟因寒冷和疲惫而发出的、细微而不安稳的呓语。
那摞稿纸,硌着他的胸口,冰冷,坚硬。那上面每一个深蓝色的方块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砖,压在他的心上,也像一点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星火,让他不敢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