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黑暗,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闵家保是被冻醒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睡着。意识像沉在冰河底,每一次挣扎着浮上来,都被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疲惫狠狠按回去。怀里那摞稿纸,捂了一夜,依旧冰冷坚硬,硌着他的肋骨,像揣着一块巨大的冰坨子。他蜷缩在炕桌边的墙角,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单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抖动着,牙齿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清晰得吓人。

怀里,弟弟闵家家那件破棉袄盖着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发出细微的、痛苦的呻吟。

天光,终于从破窗棂纸的缝隙里,吝啬地透进来一丝灰白。屋外风雪的呜咽似乎小了些,但寒气却更重了,凝结在墙壁和屋顶,形成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霜。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闵家保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那摞稿纸和怀里的钢笔抱得更紧。他看到闵家家艰难地抬起头,脸颊被稿纸压出了清晰的印痕,青白一片,嘴唇干裂得起了皮,渗着细小的血丝。那双眼睛睁开,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空洞迷茫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聚焦。

闵家家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盖着的、大哥那件唯一能御寒的破棉袄上,又猛地看向蜷缩在墙角、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剧烈颤抖的大哥。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呛得他眼眶瞬间发热。

“哥……” 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刚睡醒的混沌和浓重的鼻音,“你…你怎么……”

闵家保哆嗦着,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冻僵的肌肉却不听使唤,只让他的表情更加扭曲僵硬。他松开紧抱的双臂,将那摞稿纸和钢笔,如同捧起最神圣的祭品,小心翼翼地递到闵家家面前的炕桌上。

“没…没事…哥不冷……”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句,牙齿磕碰得厉害,“纸…笔…哥给你捂…捂热乎了…你…你快写…”

闵家家的目光落在那摞稿纸上。纸页依旧冰冷,但边缘似乎被大哥的体温焐得不再那么刺骨的硬。那支钢笔静静地躺在纸上,笔帽盖得严丝合缝。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钢笔,又猛地缩回。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比身上这件破棉袄还要沉百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掀开身上那件带着大哥体温的破袄,挣扎着扑过去,硬是往冻得浑身发抖的闵家保身上裹。“哥!你穿上!快穿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动作近乎粗暴。

闵家保想推拒,但冻僵的身体根本使不出力气,只能任由弟弟把那件破袄又裹回自己身上。冰冷的布料接触到皮肤,激得他打了个更大的寒噤,但很快,那点残存的、属于弟弟的微弱暖意,如同细小的火种,艰难地在他胸口蔓延开一丝丝火气。

“哥…不碍事…” 闵家保裹紧了棉袄,牙齿依旧在打颤,却固执地催促,“写…家家…快写…”

闵家家看着大哥青紫的嘴唇和不住颤抖的身体,看着炕角破被里依旧蜷缩着、尚未醒来的家卫和家国,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透着无尽寒意的天光。他猛地咬紧了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愧疚!

他重新在冰冷的炕桌前坐正,一把抓起那支钢笔。冰冷的金属笔杆激得他一哆嗦。他拧开笔帽,露出同样冰冷的笔尖。深吸一口气,那寒气像冰针扎进肺里。他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抗议,忽略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忽略手指关节因寒冷和僵硬传来的阵阵钝痛。

笔尖悬停在昨晚写到的那一页稿纸的末尾。深蓝色的墨迹停留在“信天游像拉破了的二胡”这一句上。他闭了闭眼,德顺老汉苍凉沙哑的歌声仿佛在耳边响起,带着黄土高原的风沙和宿命的悲怆。他手腕落下,笔尖接触纸面。

“沙……”

没有声音。

闵家家心头一沉,用力!笔尖在纸上狠狠划过!

一道刺耳、干涩的刮擦声响起,稿纸上只留下一道苍白、断续的划痕,没有墨迹!钢笔冻住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拔下笔管,对着笔尖使劲哈气。微弱的白雾喷在冰冷的金属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又迅速冻结。没用!他手忙脚乱地把笔尖放进嘴里含住!一股冰冷的金属味和淡淡的墨腥气在口腔里弥漫开,冻得他舌尖发麻!他用力吮吸,试图用口腔的温度化开冻结的墨水。

炕角传来细微的响动。家国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小脸冻得发青,肚子立刻发出响亮的“咕噜”声。他茫然地看着趴在炕桌边、把钢笔含在嘴里的二哥,大眼睛里满是懵懂。

“二哥…你在…吃笔吗?” 家国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含糊和天真的疑惑,“笔…好吃吗?”

这童稚的疑问,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了闵家家的心脏!他猛地抽出嘴里的钢笔,看着那依旧干涩的笔尖,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屈辱、焦躁和绝望的怒火直冲头顶!他几乎要把这支该死的、冻住的笔狠狠摔在地上!

“家家!” 一声嘶哑的低喝响起。

闵家保不知何时挣扎着凑了过来,枯瘦的手死死按住了闵家家即将扬起的手臂。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和不容置疑:“别摔!金贵东西!给哥!”

他从闵家家手里几乎是抢过了那支冰冷的钢笔,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刚刚裹紧的破棉袄前襟!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和体味的寒气扑面而来。他看也不看,直接将那冰冷的、带着弟弟口水的钢笔笔尖,连同笔握的前半截,猛地塞进了自己破单褂的胸口,紧紧贴在了心口滚烫的皮肤上!

“呃!” 闵家保浑身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那冰冷的金属骤然接触到温热的皮肤,如同烧红的烙铁倒置,激得他心脏都跟着狠狠抽搐了一下!他佝偻起身体,双手死死捂住胸口那鼓起的一小块,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坚硬的棱线,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冰珠。他像一尊忍受着酷刑的雕塑,蜷缩在冰冷的炕沿边,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显示着他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闵家家彻底僵住了,看着大哥那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看着那支被强行按在滚烫心口的钢笔……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他的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抠住了冰冷的炕沿,指甲几乎要陷进木头里,才强忍着没有让那滚烫的东西掉下来。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的颤抖中,缓慢得如同凝固的冰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闵家保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放松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掏出那支钢笔。笔尖和笔握上,沾着他滚烫的汗水,在冰冷的空气中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

他哆嗦着,将那支笔,连同笔管里似乎已经化开、重新变得深沉的墨囊,递还给闵家家。他的嘴唇依旧青紫,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试…试试…”

闵家家颤抖着接过笔。笔杆温热,甚至有些烫手,带着大哥心口滚烫的温度和汗水的咸腥。他深吸一口气,将笔尖悬停在稿纸上,轻轻落下。

“沙……”

一声轻微而流畅的摩擦声响起。深蓝色的墨水,如同解冻的溪流,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温顺,重新在洁白的稿纸上流淌开来。

“灵转……没活过二十岁的女子……她把最甜的红枣……留给心上的赶牲灵后生……”

“沙沙…沙沙…” 书写声重新变得连贯,却比昨日更加沉重,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怆。闵家家埋着头,笔尖移动,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稿纸边缘,迅速洇开深蓝色的墨团,如同心口无法愈合的伤疤。他不敢抬手去擦,生怕浪费一秒钟,生怕辜负了胸口那支笔滚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