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比来时更加暴虐。
狂风卷着密集的雪粒子,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无孔不入地抽打在脸上、脖颈上,钻进破棉袄的每一个缝隙。天地间混沌一片,白茫茫的,几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积雪没过了膝盖,每一步拔出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冰冷的雪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破棉裤和磨烂的布袜,冻得双腿麻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机械地向前挪动。
闵家保佝偻着背,像一张被狂风撕扯的破帆,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家里仅存的一块相对干净的破麻布层层包裹的、书本大小的硬物。那是弟弟的命!是七千个带血的字!他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环抱着它,用整个上半身的体温去保护它,隔绝外面这能冻死人的严寒。冰冷的布包紧贴着他单薄的胸膛,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里渗透,冻得他心脏都在抽搐。
他要去公社!去唯一的邮局!
风雪像无形的巨手,一次次试图将他掀翻在地。他咬着牙,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嘴唇早已冻裂出血,又被寒风迅速冻住。每一次跌倒,他都死死护住怀里的包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雪,继续往前挪。视线被风雪模糊,只能凭着记忆和对那点渺茫希望的执着,在混沌的白色地狱里辨认方向。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寒冷、疲惫和脚下那深不见底的积雪是真实的。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吸进去的是冰碴子,呼出来的是瞬间凝结的白雾。意识在极寒和缺氧中开始模糊,身体的本能只想停下,只想蜷缩起来,沉入这无边的白色睡去。
不行!不能停!
怀里的包裹硌着他的肋骨。弟弟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家卫家国那两张冻得青紫、写满饥饿的小脸,交替着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闪现。爹娘临死前拉着他的手……“护着他们仨……”
一股混杂着悲怆和不甘的力量,猛地从冻僵的躯体深处爆发出来!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向前一扑,手脚并用地在深雪里爬行!冰冷的雪灌进袖口、领口,如同无数把刀子割着皮肤,但他毫不在乎!前进!去公社!把弟弟的“命”寄出去!
不知道爬了多久,当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冻僵时,前方风雪弥漫中,终于出现了几栋模糊房屋的轮廓。公社到了!
邮局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像一个垂死之人的呻吟。闵家保几乎是撞开了那扇门,裹挟着一股强劲的雪风扑了进去。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太多,一个烧着煤球的小铁炉子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柜台后面,一个穿着臃肿蓝布棉袄、戴着棉帽和套袖的老头正缩着脖子打盹,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雪和闯入者惊得猛地抬起头。
“寄…寄信…” 闵家保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变形,如同破锣。他踉跄着扑到柜台前,身体因为脱力和寒冷而不停地筛糠般抖动,几乎站立不住。他哆嗦着,一层层解开怀里紧紧抱着的、被雪水浸湿了一部分的破麻布包裹。动作笨拙而急切,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老头皱着眉,看着这个浑身是雪、像个雪人一样狼狈不堪的年轻人,看着他怀里露出的那沓同样沾着雪水、边缘卷曲、甚至能看到污渍和褶皱的稿纸,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毫不掩饰的怀疑。这年头,寄这么厚一摞纸的,可真少见!还是这么个……穷小子?
“寄啥?这么厚?” 老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慢悠悠地问。
“文…文章…” 闵家保急切地把那摞稿纸往柜台上推,冻僵的手指在上面留下湿漉漉的印痕,“投稿…给…给《人民文学》…地址…报纸上有…”
老头拿起最上面一张稿纸,眯着眼看了看。上面字迹潦草,墨迹深浅不一,还有明显的污渍和水痕。他撇了撇嘴,又随手翻了翻下面几张,情况更糟。这能叫文章?这字写得跟狗爬似的!还沾着泥点子?他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赶紧把稿纸丢回柜台上。
“投稿?” 老头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就这?《人民文学》?小伙子,你怕不是冻迷糊了吧?那地方是咱能投的?” 他摇摇头,指着稿纸上的墨污和褶皱,“你看看你这纸,脏成啥样了?还有这字……啧,人家编辑老爷看一眼就得扔进废纸篓!”
闵家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热,而是巨大的屈辱和急切!他猛地抓住柜台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嘶声吼道:“能投!报纸上说了!恢复稿费了!千字两块!我弟写的!他能写!你…你给寄!快!算钱!” 他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破棉袄的内兜,那里有他最后一点藏着的、准备应急的毛票和分币,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一块钱。他哆嗦着,把那些皱巴巴、沾着汗味的零碎票子一股脑掏出来,拍在柜台上。
老头看着那点可怜的零钱,又看看闵家保那因急切和屈辱而扭曲的脸,再看看柜台上那堆“垃圾”般的稿纸,脸上的鄙夷更重了。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印着“国内邮资已付”字样的标准牛皮纸信封,又拿起一个计算邮费的小算盘。
“寄挂号信!保险!” 闵家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记得弟弟反复叮嘱过,一定要挂号!
老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弄了几下。“七千字稿纸,超重了。挂号信加超重费……”他报出一个数字。
闵家保看着算盘珠子,又看看自己拍在柜台上的那点可怜的零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不够!差得远!巨大的绝望再次兜头浇下!他嘴唇哆嗦着,猛地低下头,开始疯狂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破棉袄的每一个口袋,每一条缝隙!他希望能摸出哪怕一分钱!可是,没有了!除了冰冷的布料和冻僵的皮肤,什么都没有!
“钱不够。” 老头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宣判般的意味,“要么寄平信,便宜,丢了不管。要么,回去拿钱。” 他指了指那堆稿纸,“或者,把这‘大作’拿回去,拾掇拾掇再……”
“不!” 闵家保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老头,那眼神里的疯狂和绝望,让见多识广的老邮差心头都是一跳!他像是护崽的母兽,猛地扑上去,用整个身体护住柜台上那堆稿纸,嘶声力竭地吼道:“寄!寄平信!现在就寄!丢了…丢了认命!”
他哆嗦着,一把抓过那个牛皮纸信封,又抢过老头手边的浆糊刷子(老头被他这架势吓得后退了一步)。他笨拙地、几乎是粗暴地将那厚厚一沓沾着雪水、墨污和汗渍的稿纸,胡乱地塞进信封里!稿纸的边缘被折得卷曲变形,他也顾不上!塞!用力塞进去!他拿起浆糊刷子,蘸了厚厚一层劣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浆糊,狠狠地、毫无章法地涂抹在信封封口处!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啪”地一声,将封口死死按紧!粘牢!
他抓起柜台上的蘸水笔,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在信封正面,歪歪扭扭、力透纸背地写下那个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地址:
“北京 人民文学杂志社 编辑部 收”
在寄件人一栏,他咬着牙,用力写下:
“辽宁省辽阳县红旗公社红星大队 闵家家”
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巨大、笨拙,仿佛要用尽他所有的力气和生命去铭刻。
做完这一切,闵家保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他把那个封得鼓鼓囊囊、浆糊涂得乱七八糟、字迹歪斜丑陋的信封,连同那点皱巴巴的零钱,一起推到老头面前。他不再看老头那充满鄙夷和惊愕的眼神,只是死死盯着那个信封,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寄…寄出去…求您…现在就寄…”
老头看着眼前这个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令人心悸的绝望和最后一点燃烧的微光,再看看柜台上那个丑陋却重若千钧的信封,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刻薄的话。他默默地拿起信封,贴上邮票(邮资自然不够,但他没再计较那几分钱),拿起一个沾着油墨的日戳。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清晰的“1978年2月X日 辽阳红旗”的黑色印记,烙印在信封的邮票上,也烙印在闵家保死死盯着的瞳孔里。
那一声轻响,如同开天辟地的惊雷,炸响在闵家保濒临崩溃的意识里。他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邮局那扇摇晃的绿漆门,重新扑进门外更加狂暴的风雪之中。
风雪瞬间将他吞没。比来时更猛,更冷,更深。但他却感觉不到刺骨的寒意了。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虚脱、茫然和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期盼的洪流,冲击着他冻僵的躯体。
信,寄出去了。
弟弟的命,扔进了这漫天的风雪里。
是沉入深渊,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