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终于停了。

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漏下惨白无力的天光,吝啬地洒在辽阳这片被冻僵的土地上。积雪覆盖了一切,屋檐下垂挂着冰凌,如同凝固的泪滴。风依旧冷硬,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

闵家保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汗味和冰冷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佝偻着背,肩膀上落着未化的雪粉,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步子,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瘪瘪的、沾着泥污的粗布口袋,里面装着半块冻得硬邦邦、如同石头般的玉米面窝头。

这是他今天在大队牲口棚铡了整整一天冻得梆硬的草料,又额外给队里那几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刮了半夜结了冰碴的毛,才从黑着脸的饲养员手里,近乎施舍般换来的。代价是他的手指被冻裂了好几道深口子,渗出的血混着草屑和牛毛,凝成了暗红色的冰痂。

屋里比外面好不了太多。灶台冰冷,铁锅里结着薄霜。唯一的“热气”来源,是墙角破被里蜷缩着的家卫和家国。两个小家伙裹得像两只瑟瑟发抖的鹌鹑,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听到开门声,家卫只是抬起眼皮茫然地看了一眼,又无力地垂下去。家国的肚子则条件反射般地发出响亮绵长的“咕噜噜”声,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闵家保的目光扫过弟弟们,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走到炕桌前。

闵家家趴在桌上,头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身上盖着那件破棉袄,肩膀微微起伏,发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他面前的稿纸摊开着,但上面空空如也。那支钢笔,笔帽盖得严实,静静地躺在稿纸旁边,笔尖上一点幽蓝的墨光,像凝固的绝望。

炕桌一角,堆着几块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碎渣都没剩下的玉米芯。那是昨天、前天、大前天……他们赖以维生的全部“食物”。玉米芯磨成的粉,掺着刮下来的榆树皮粉,捏成团蒸熟,粗糙得如同嚼着沙砾,刮得喉咙生疼,却连一丝能让人感觉“饱”的错觉都无法提供。

闵家保默默地将那半块冻窝头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在寂静中炸开。

闵家家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混沌的迷茫,随即被一种病态的、如同饿狼般的绿光点燃!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桌上那半块灰黑色的东西,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吞咽声。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身体的本能已经驱动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一把抓向那半块窝头!

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不管不顾地就往嘴边送!

“家家!” 闵家保嘶哑地低喝一声,一把按住了弟弟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他看着弟弟眼中那几乎失去理智的饥饿绿光,心头剧痛,“缓…缓缓…掰开…泡水…给家卫家国也分点…”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这点东西,囫囵吞下去,连塞牙缝都不够,只会让胃里更难受。

闵家家被大哥按住,手臂剧烈地挣扎了一下,那眼神凶狠地瞪向闵家保,仿佛大哥是抢夺他食物的仇敌!但只一瞬间,那凶狠的光芒就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茫然。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颓然地松开了手,任由那半块冰冷的窝头跌落在桌上。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目光重新投向桌上那叠空白的稿纸和冰冷的钢笔。

写?

写什么?

拿什么写?

高加林的挣扎?刘巧珍的温暖?白嘉轩的脊梁?余华笔下那令人窒息的苦难?

这些曾经在他脑海里如同璀璨星河般奔涌的文字,此刻像被冻结的冰河,死寂一片,激不起一丝涟漪。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冻僵了,又像被那粗糙的玉米芯彻底塞满、磨钝了。灵感?那是什么东西?在深入骨髓的饥饿和寒冷面前,所有属于精神层面的东西,都脆弱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废纸,轻轻一碰就烂了。

他尝试过。在等待的间隙,在胃里火烧火燎的间隙,在弟弟们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的间隙。他拿起笔,拧开笔帽,将冰冷的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稿纸上。脑子里拼命地回想那些熟悉的句子,那些曾经让他心潮澎湃的情节。

然而,什么都没有。

一片空白。

只有胃部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绞痛,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笔尖悬停良久,最终只在纸上留下一个因手臂颤抖而画出的、丑陋的墨点。像一个绝望的句号,宣告着灵感的枯竭和努力的徒劳。

他颓然丢下笔。钢笔滚落在稿纸上,留下一道断断续续的墨痕,像一条垂死的蛇。

“沙沙……”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声响。

闵家家木然地转过头。是家卫。小家伙不知何时爬下了炕,正蹲在墙角那堆准备烧炕的干草旁。他伸出冻得通红、裂着口子的小手,从干草堆里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往外挑拣着什么。那是夹杂在干草里、晒干了的、已经变得枯黄发硬的……苦菜根。去年秋天挖的,晒干了留着冬天当救命粮,早已吃得所剩无几。

家卫挑出几根相对粗壮些的苦菜根,放在手心,用冻裂的手指笨拙地、一点点地搓掉上面沾着的泥土和草屑。然后,他拿起一根,放到嘴边,伸出小舌头,像舔舐珍宝一样,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舔着那干硬粗糙的表面,试图用唾液去软化它。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那缓慢舔舐的细微声响,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闵家家的耳朵,扎进他的心脏,扎进他每一寸冻僵的神经!

他猛地闭上眼!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直冲喉咙!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温热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野兽般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