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院子外大门处一阵急促的、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着积雪,停在了他们破败的院门外!

“哐!哐!哐!”

粗暴的拍门声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权力的冰冷和蛮横!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闵家保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枯黄的脸上血色尽褪!家卫吓得手一抖,那根舔了一半的苦菜根掉在地上。家国则惊恐地往破被里缩了缩,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闵家保!开门!” 一个粗嘎、带着浓重官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是生产队负责派工记分的张队长!

闵家保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半块刺眼的窝头,又看了一眼墙角被家卫翻动过的干草堆,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巨大的恐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费了好大劲才拉开那扇沉重的破木门。

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灌了进来。门口站着张队长,裹着一件半新的军绿棉大衣,戴着狗皮帽子,脸冻得通红,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锐利冰冷。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老旧步枪、同样裹得严实的民兵。

“张…张队长…” 闵家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弯下了腰。

张队长没理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过闵家保身后昏暗破败的屋子,扫过炕桌上那半块窝头,扫过墙角蹲着的家卫和他手里攥着的苦菜根,最后,目光死死钉在了闵家家面前摊开的、空无一字的稿纸和那支滚落的钢笔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混合着鄙夷和愤怒的冷笑。

“呵!闵家保!行啊你!” 张队长背着手,踱步走进屋里,带进来一股更浓重的寒气。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队里牲口棚的豆饼,这两天少得邪乎!老子还纳闷,那几头老牛都快饿趴下了,料怎么下得这么快?原来,是进了你们闵家兄弟的肚子?!”

他猛地一指墙角被家卫翻动过的干草堆,又指向桌上那半块窝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斥:“偷!偷公家的牲口料!挖社会主义的墙脚!你们家是穷疯了还是活腻歪了?!去年偷青玉米!今年偷豆饼!你们闵家兄弟,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天生的贼骨头!”

“不是!张队长!没有偷!” 闵家保脸色惨白如纸,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力竭地辩解,“那豆饼渣…是…是我给牲口刮毛…刮冰碴子…老刘头…老刘头看我手冻烂了…可怜我…才…才给了一点…不是偷!真不是偷啊!” 他举起自己那双布满冻疮裂口、血痂和污垢混合的手,伸到张队长面前,声音带着哭腔。

“放屁!” 张队长一脚踹开闵家保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闵家保痛呼一声,整个人歪倒在地。“老刘头?他一个喂牲口的,有什么资格拿公家的豆饼做人情?!可怜你?队里谁不可怜?都像你们这样偷,公社的牲口还活不活了?!”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闵家保脸上,“我看就是贼性不改!去年饶了你们一次,看来是没长记性!”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堆空白的稿纸和钢笔,脸上的鄙夷和愤怒几乎要化为实质:“还有你!闵家家!装什么文化人?摆个纸笔在这儿给谁看?写文章?换稿费?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字认全了吗?就学人家舞文弄墨?我看你就是懒!就是不想下地干活!想靠歪门邪道吃白食!你们兄弟俩,一个偷!一个骗!真是丢尽了咱红星大队的脸!”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闵家保和闵家家身上!抽打在屋角两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闵家保匍匐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屈辱的泪水混着地上的尘土,糊满了脸颊。他想辩解,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闵家家僵坐在炕桌前,背对着门口。张队长那些刻毒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在他的后背上。他放在桌下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和冰冷的麻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落在桌上那支冰冷的钢笔上。笔帽盖着,像一个沉默的墓碑。那空白的稿纸,白得刺眼,白得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埋葬所有希望的雪原。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触碰那冰冷的笔杆。金属的寒意瞬间刺透指尖,蔓延到全身。

写?

还写什么?

为了这几张纸,大哥跪过冰冷的公社水泥地,拆掉了自己棉袄里最后一点棉絮。

为了这支笔,大哥把它塞进滚烫的心口,冻得浑身痉挛。

为了寄出那七千个字,大哥在齐膝深的暴风雪里爬行,差点冻死在路上。

为了换来这半块救命的窝头,大哥的手冻得稀烂,此刻正匍匐在尘埃里,承受着“贼”的污名和毒打般的辱骂!

而他闵家家,坐在这里,面对空白的稿纸,脑子里一片荒芜!写不出一个字!换不回一粒米!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理智的堤坝!绝望、愤怒、屈辱、自我厌弃……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的嘶吼,猛地从闵家家胸腔里炸裂出来!他如同疯魔般,一把抓起桌上那支冰冷的钢笔!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地上那冰冷坚硬的冻土地面!死命摔去!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屋里炸响!

深蓝色的笔杆瞬间断裂!墨囊破碎!乌黑的墨水如同肮脏的血,喷溅而出!溅在冻土地上,溅在破败的炕席上,溅在闵家家布满血丝、扭曲疯狂的脸上!也溅在张队长惊愕后退的棉裤脚上!

那支承载了所有卑微希望和巨大痛苦的钢笔,在闵家家绝望的嘶吼中,粉身碎骨!

乌黑的墨水,在冻土上迅速蔓延,凝固,像一片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也像闵家家此刻彻底破碎的心。

闵家家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墨迹,如同鬼画符。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门外那片被积雪覆盖的、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依旧空无一物。

没有飞鸟。

没有绿意。

没有来自北京的只言片语。

只有无边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这1978年辽阳的寒冬,将他,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彻底冰封。